凌晨四点二十分,我提着行李从大巴上走下来,抬头便可见前方竖立的校门,上书六个大字:华南师范学院。白色的校门,桔红色的字,在灰蒙蒙的天际下,越发显得孤独。
这里是广州,为了那个曾经许下的诺言。我在车上度过了五个多小时,从昏昏欲睡到清醒异常,看着天黑,看见天亮。车上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是另一个学校的学生。我之所以坐这班车,仅仅是因为它便宜,可是依然舒适洁净。当我独自提着行李踏进车里时,见到的是一张张有些愕然的陌生的脸。昏暗的车灯下人们的表情不明,闭着眼睛的一脸淡漠,红男绿女嬉笑如常。一切皆与我无关。
我在一位男生的旁边坐了下来,是个临窗的位置。我扭头看向窗外,另一辆大巴上同样坐着陌生的人,一张张面孔在明亮的车厢里如花般绽放,瞬间错觉,我以为是火车相互交错,这些面容以为再也不见。
车缓缓开出,从灯光明亮处渐行渐远,最后,黑暗代替了窗外的一切景色,偶尔会有一两点灯火像萤火虫一样一闪而逝,就像生命中的某些人,在某一瞬间照亮了你的生命,然后又迅速消失。我爱极此时的风景,我把脸贴在玻璃上,对车内的喧闹充耳不闻。此刻,我的心是静的。直到我感觉到左边的肩膀有些沉重,回过头来一看,却看到一颗年轻的头颅搭在我的肩上。那是张年轻的,带着某些欲望的脸,此时正贪婪地享受着片刻安稳。我看了一眼他,不曾言语,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看向窗外。何必要叫醒他呢?徒增两人的尴尬。车突然减速,他的头从我肩膀上滑了下来,他醒了,什么也没说,头向左一歪,又睡了过去。我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笑了笑,觉得,这真是个聪明的人。
站在华师门口,我却有些不知所措,我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提着沉重的行李走来走去,想把行李放下,又不知道放哪儿好;想找地方坐,却又仿佛怕妨碍了别人。偌大的地方,却无处容身。广州虽大,却不是我的家,它不要我。终于,我感觉到一阵阵的疲倦向我袭来,只好在花坛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此时的天空已经透出亮光,月亮仍然高悬,苍白的颜色像死人的脸。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形容当时的月亮,也许只是我感觉到无望。
周围还有很多同班车的学生,他们彼此了解,相谈甚欢。而我,只有身旁的行李,以及头顶的苍穹,或者,还有那个将来接我的人。可是为什么还是感觉到那么寂寞?就像这路旁一树又一树的花,开得热烈,却无人驻足观望。忘了从哪本书中看过,一朵花便是一个美好的女子,花开只为了赏花的人,如果那个人没来,她便会迅速凋零。
六点,华师紧闭的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陆续有学生走出来,他们带着骄傲的神情,企图凌驾于他人之上。他们找到来投奔的人,然后带他(她)进去。我知道我最少还要等一个小时,那人才会出现。
莫名的,胃开始剧烈地疼痛,我甚至可以隔着衣服和血肉感觉到它的痉挛。我知道,当我真正难过的时候,它就会痛入骨髓。因为空虚,所以需要食物来温暖。结果,在广州这繁华而冰凉的城市,我第一个见到不是那个人,而是他——那个被我称为西瓜太郎——曾经让我感到温暖的人。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找他,因为我们已经彼此错过了,也再没有相见的理由。虽然曾经感到温暖,但那似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被拒绝过的感情又如何拿出来见他?可是我的胃好痛,我能找到的人也只有他。我知道他一直对拒绝我的这件事心存内疚,我想,如果我找他,他一定会出来找我的。我只想有个人陪我,只想有人帮忙提行李,只想让自己的胃不再疼痛,又或者,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觉得自己既卑鄙又卑微,利用他的内疚来找他,却也只有“利用”才见得到他。我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发信息给他,说,记得带瓶驱风油下来啊,蚊子快被我喂饱了。
我记得他是个细心的人,如果是放在心里的事,他是一定不会忘记的,我希望他不会忘记。对他仅存的一点小小情感,却只能寄托在一瓶小小的驱风油上,而且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当那个人出现时,我们就真的真的不能回头了。这次的相见,也许是一种告别的方式。
他穿着白色宽大的棉质t-恤,灰色的粗布休闲裤出现,一如既往的干净清爽。他远远地望见我,带着我熟悉的那个笑容走过来。我再也不敢奢求什么,更不敢轻易流露将要离别的伤感,他能出现已令我十分安慰。我把自己藏好再藏好,戴上早已准备好的嬉笑面具,开始最后的舞会,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旦敲响,我将变回那个其貌不扬的灰姑娘,而他也不会是拿着玻璃鞋来找我的王子。
他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在前面带路,我像个孩子似的,紧紧地跟在后面。他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跟我说笑,向我讲述着这所学校的种种趣闻,以及他的生活。我愈发笑得放肆,笑得张狂,却又笑得满眼落寞。不过他看不到,他是不会看到的。我的落寞是刻在心里的一道明亮伤疤,可是他似乎从不曾感觉到我内心有伤,又或许是他刻意视而不见。他故意逃避,那我也假装不知;他要把自己变成蜗牛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那我送他个“壳”成全他。我用感情的碎片去拼凑一个虚伪的世界,骗他,也骗自己。
手里握着见面时他递给我的驱风油,握到手心发热,还是不愿松手。驱风油发出刺鼻的香味,时刻刺激着我的神筋,仿佛要我保持清醒。我还不够清醒吗?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已经看到了我们在越走越远。我的胃还是在痛,痛得我一直想流泪。是这个学校太大了吧,还没走到路的尽头,我的回忆已经被我摧毁得面目全非。
我告诉他,我的胃很痛,真的很痛。
他抬眼看了一下我,笑着说,还没吃早餐吧,行,我请你,喜欢吃什么?
我笑了,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还好,他不明白。我说,你们学校饭堂里什么最好吃又最贵我就喜欢吃。
我请你吃咸菜下稀饭。他咧着嘴笑,露出洁白却不甚整齐的牙齿,笑得天真,笑得无辜。
最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腩面放在了我的面前,据他说,这是学校饭堂里最受欢迎的早餐,他经常吃。热气模糊了我的眼,也模糊了他的面容,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去年暑假,打完羽毛球,我们结伴去吃早餐,我们之间还不存在着感情的隔阂。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付钱是玩笑着相互推委,而如今,却在沉默之间完成了交易。
我的胃奇迹般地不痛了,或者是它已经没有了欲望,也就不会有需求,也就不需要满足。
那个人还没有来,信息也没有。我知道他一定是睡过头了,可是我不怪他,仿佛与我不相关。我奇怪自己的感情,原来对他那么漠不关心。
我要西瓜太郎带我参观他的学校,我想把我们将要告别的地方记住,哪怕终有一天,我们会彼此遗忘。现在和他并肩走在林荫校道上,以前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
比起我那小得可怜的学校,他的学校大得像公园。有老人晨起散步,买早餐;有孩子奔跑相逐;有情侣牵手漫步。我和他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着,时而嬉笑,时而嗔怒,时而无言。像两个顽劣的孩子,像熟悉的朋友,却更像两个陌生人。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即使知道将会曲终散场,仍然醉生梦死。
他指着校道前方的一排树,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我打赌你不知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排青葱的树木高在挺拔地耸立在校道一旁,树叶细而柔软,像松树,但又比松树多了几分婉约和柔美。我说,有点像松树,不会吧?
不是,你有见过松树的树叶是这样的吗?他像个阴谋得逞的孩子,狡黠地笑着。
那我就不知道咯。我无奈地摊开手掌,耸耸肩,又说,你看,你们学校的树也跟你一样,长得奇形怪状,不是神仙还真难看得出来。
我捂着嘴偷笑,观察着他的反应。果然见他先是错愕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知道我又拐着弯儿损他,笑着作势要打我,我飞快地跑前几步,跑到树下,看见树干上钉着一个牌子,写着“落羽杉”。我回过头,对他远远地喊道,我知道它叫什么了!
哦?你知道?你骗我呢!他显然没发现树上钉着的那块牌子。
落羽杉,它叫落羽杉!我指着头顶枝叶繁茂的树,开心地说出它的名字。
一个黑衣白裤,斜挎着一只背包的女孩,站在落叶缤纷的校道上,阳光隔着树叶细碎地铺洒下来,在女孩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风摇影动,像明晃晃的忧伤,一浪又一浪,覆盖了她整个青春。女孩左手叉腰,右手高举过头顶,动作夸张,百无禁忌。笑容像明亮的雏菊,仿佛不带伤感,一派天真的样子。她确信自己是在笑。
啊?你怎么知道的?他很是诧异。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得意地用手往树上的牌子一指,说,你不会自己看啊?真呆!
我一直喜欢用呆来形容他,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尽管我知道有些时候他的“呆”是装出来的,但他装得天衣无缝,而我也不想揭穿。只怕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一切不可重来。
他知道自己又被耍了,露出了小孩鼎性,龇牙咧嘴一副痛苦模样。
这才是我熟悉的情形,没有介缔,没有尴尬,仿若坦诚相待。即使这样的交往并不能直抵内心,但正因如此,才能免于彼此伤害。原来这才是我和他相处的最佳方式。不需要了解太多,不必费尽心思去猜测对方的内心。看见他笑,我就当他是真的开心,看见他不高兴,我也跟着难过。不计较是否被对方的表面现象所迷惑,计较得太多,便不容易快乐。费尽心思又如何?不计较又如何?到头来一切终会成空。
当那个人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认识的,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但却见过彼此的样子。那人并没有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只顾着和他说话,他们两人并肩走在前面,而我低着头尾随其后。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一抬头却看到他的眼神,里面装着的是怜悯。怜悯!不,我不需要这样的同情。即使我的选择真的错了,那也只是我自作自受,我都认了,但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哭,我也不会让你看到我的眼泪。因为我的痛苦是一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更与你无关。我把脸撇开,不再与他的眼神对视。我想在我的自尊扫地之前快快离开这里。
到了车站,那个人终于记得帮我提了一下行李,上车的时候,那人淡淡地对他说,谢谢你的照顾,麻烦你了。
他笑了笑,又迅速看了我一眼,回答道,不用谢,祝你们五一玩得愉快。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因为没有人的看护始终显得无措,即使外表坚强如旧,但在眉眼处却不经意地泄露了内心的脆弱。当我提着行李,远远地望见他的到来,我便知道,结局就在眼前。他的眉间隐匿了所有不快,眼神变得坚忍。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由男孩蜕变成一个男子,所有的心事不再轻易外露。那个在日光下痛快挥动着球拍,挥汗如雨,笑容清亮的少年已然不见,眼前这个男子令我心痛又陌生。
我低眉顺眼地跟着那个人的后面上了车,我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我,可我固执地不肯回头。直到车开动的那一霎那,我的眼泪才悄然地流了下来。那个人问我,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眼睛进沙了。
哦。
汽车带着我从这城市的一端驶向另一端,故事由一个结局变成了另一个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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