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的那一天下着雨,霪雨霏霏像雾又像雨。
她被人放在荷池畔的长榻上,眸子半睁半闭,像是睡着又似醒着。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清醒得很,只是懒得将眼睛完全睁开,何况眯着眼看雾中盛开的芙蓉别有一番趣味在。
有人缓缓走近,见到她斜躺像睡着的身影,停顿了一会儿,向后踏了一步准备走开。
“良辰美景共赏之如何?”她轻轻开口,用她独特的柔软声调。
她感觉到那人浅浅地微笑了下,缓步走到长榻一侧坐下。
很奇妙,她晓得她其实没有看见,但是她就是感觉那人笑了一下,她甚至感觉得到那个人有张温和的面庞,低垂的眉目,和善的笑容……
所以她睁开了眼,就为了证实她的想象。
那人果然笑着,也有张善良的脸,但眉极浓,不过粗而不乱,色浓而柔顺,像以画笔画出一般,浓淡适中。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那人开口说道。
那人的声音里听得出歉意,听得出他是真心怕打扰到她。
她就是知道、说是知道,她就是读得到此人的心思。
她安静地望着那个温柔的面容,没回应。
她用带着几分惊讶的目光,大刺刺地打量着此人,不能相信在这腐败的宫庭里,尚有如此一张温柔面庞,还有一颗真挚的心活着。
“我叫非雨,似雨非雨的非雨。”非雨低望着榻上的她,笑得纯真。
她没说话,看呆了。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出淤泥而不染,或者是负负得正的结果。
“你不好奇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难免以小人之心度非雨之腹,害怕非雨的纯真是假装的,最后倒楣的人又是她自个儿。
所以她静默着,缓缓以手肘支起身子,细细凝看非雨,渴望辨识出真伪。
“怎么样在这里又有什么差别,良辰美景共赏之是你说的,我们在这里都只是赏花人。”非雨再度绽开笑容,轻柔纯洁的笑,有如佛座前的莲。
凝视着非雨真真实实的纯洁,她静默了很久,感觉有一点东西注入心底,泛起涟漪……
“是啊,我们都只是赏花人。”她也跟着笑了。
“其实,我是来采花的。”非雨接着说,眼底有着深深的歉意。
她呆了半晌噗哧一声笑出来,软绵绵的身子倒在非雨怀中。
非雨仅是摸摸这个可爱的妹妹的头,表情十分无奈,完全搞不清楚,她在笑什么。
那年她初满十六岁,年纪很轻心却很苍老的十六岁,非雨成了她的及时雨。
那天之后,他们不时相见,最初是巧遇,这荷池虽美但位置较偏僻,宫中少有人来,只有他们在此享用花月。
夏日的荷谢尽,冬天池畔梅花初绽时,她和非雨的相聚成了一种默契。
她因为美貌无双,常常被老皇帝召见,身为皇子的非雨事情也不少,但她一旦有空,必定要人带她到池畔等候,如果不巧非雨没来,静静赏景也不错。
她总爱躺在榻上,半睁半闭地让风景掠过眼底,岁月很静,静到连花开的声音都能清楚见,当然,非雨的脚步声她更没错过。
梅开梅落、春雨绵绵,小小的芙蓉花苞冒出头来,一年过矣。
他们不时相见,下棋、品茗、画荷,甚至相对无言,一个半梦半醒,一个微笑着赏看芙蕖,已觉得满足。
她不曾提及她自个儿的身分,非雨则偶尔会说上一、两句,但再严重的事情到了他口中,都能云淡风轻。
尽管如此,非雨仍不曾问过她的名字,他是真的把她当成赏花人,不在乎她的身份,不在乎她曾有什么过去又将如何。
她很享受这种关系,非雨让她找回自尊自重的感觉。
岁月过去,她知道她爱上了某人,即便从未品尝过爱情的味道,但她仍然了解……她爱上了非雨。
在芙蕖开得狂肆的日子,老皇帝到回老家了。
昔日被宠的人们一下子失去权势,宫里新得宠的太监宫女们,不时前来“关照”旧日主子,她不是例外。
不过对于那些人的话她既不觉得痛,也感觉不到痒,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终于脱离老皇帝的魔爪,她可以光明正大的跟非雨见面了。
那个时候的的她还不知道快乐将逝,应该不天真的她,竟然忘了非雨是皇后之子,而她是先皇的玩物……
短暂的宫庭斗争后,拥有御林军支持的皇后,将非雨推上龙椅,非雨以依旧温和的脸,看着娘亲诛杀朝庭众臣,没有阻止的力气。
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在荷池畔见面时,非雨曾如此说道:“想着她以前的委屈,我就开不了口要求放过他们。再想想那些人也不全是善良之辈,何况历朝历代天子的宝座不都是用血堆出来的,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仁慈。”
明明是冷血残酷的话,非雨说时面上始终有着薄愁。
她好似懂得非雨心底的烦忧,面对挚爱至亲的人,天大的孝字压在头上,难怪非雨翻不了身。
望着非雨,沉浮在她心底已久的情丝淌了出来,惹得她胸口一阵紧窒。
躺在长榻上的她,缓缓支起身靠近非雨……
非雨薄厚适中的唇瓣近在咫尺,她只消抬高螓首即能触碰到,她闭上双眸等待接触的那瞬间。
她能想像得出非雨的嘴唇是什么味道,温暖触觉是绝对,非雨的唇必然柔软,池畔花香会随着轻风窜入他们俩身体……
“我有喜欢的人。”
她闭着眸子,依然能感觉到非雨轻柔的笑了,笑得十分开怀,感觉之鲜明与他们初遇时不相上下。
再睁开眸子时,两行泪由她眸中流下,她似乎都忘了她也是个爱哭的人。
“怎么了?”非雨讶异地问着。
“为你高兴。”她绽开甜美的笑容,泪又落了一行。
“谢谢。”非雨由衷感谢道,眼眸里依然盛满温和。
他抚着她的面庞,轻轻在她颊上印下一吻,友好得像兄长轻吻他可爱的妹妹。
她蓦然一颤,有一点东西由非雨的唇瓣流入她体内,她很熟悉又不曾熟悉的东西……与这前不同,她不只是猜到非雨的外在反应,而是窥见非雨内心深处,可能连非雨自己都不解的情感。
不会吧?非雨喜欢她?
她想错了吧?怎么可能?她不可能看得到非雨的内心世界,她不是异能人士,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吧!
“你……喜欢我吗?”她沙哑嗓音,万分困难地问道。
非雨却快速地偏过头,拉出有如一座沙漠般遥远的距离。
“我当了皇帝。”良久后,非雨在长长叹息后说道:“无论想不想都会见到朝臣皇亲国戚,你不在其中……
如果换成别人听到这一席话,怕不哭得梨花带泪才怪,但是听见这话的人是她,对事物绝不钻牛角尖的她。
“如果我不是奴隶身份,你就会喜欢我了吗?如果没有你姐姐娘亲深切的妒恨,你就会爱我了吗?”她笑着,灿烂一如天边星子。
她知道非雨的娘亲,也就是先前的皇后娘娘、当今太后娘娘,异常怨恨她们这群吸引先皇注意力的奴隶,认定没有她们狐媚先皇,先皇的宠爱必然还在她身上,非雨就能顺利登上太子之位,毋需辛辛苦苦靠着御林军的帮助登基。
对于这些想法,她曾下过评论,评论只有三个字——傻女人。
不过,后宫千万人里聪明保身的又有几个,她倒也不是真的太傻,至少她把非雨推上王位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非雨别开脸后说道。
她的笑容又加大了,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非雨的思绪,很奇妙的感觉。
非雨把爱她的心埋得那么深,是因为爱她爱得比较深吧!
因为早预知结果,所以宁愿否定感感情,任爱恋沉入心底,幽深不可见天日。
她越来越觉得非雨可爱,难道他不晓得命运这种东西能自己创造,什么是预知的结局?不都是人走出来的路。
轻轻地,她闭眸靠向前去,吻上非雨微冷的面颊。
非雨没有动静,非雨却由他微微的颤动得知他有多激动,放弃一个深爱的人,对非雨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来都不是。
轻吻结束后,她重新躺回榻上,池畔依然安静,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一的不同是非雨狂跳的心,和她破碎的心。
“每一个人都有存在的理由,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价值,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尊重。”非雨如梦呓般说道。
她沉静地听着,没有言语,她了解非雨想说什么,真的了解。
“你是,娘是,我爹也是。我没办法为了你背叛她。”非雨满是歉意的说着。
“没关系,我说喜欢你这点。”她又笑了,笑得满目苍茫。
冬季,满池荷花早已颓败,霏霏白雪,清清冷冷,仿佛这一直都是这么的苍凉,毫无生气。池畔的那对男女,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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