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里来已经多久,我记不起了。原来我在一个被叫做家的地方,从那次我看到天旋地转楼层摇晃,大声叫着地震了快跑时起,家里人就把我关进了黑黑的地方。在那个四面都是墙的空间里我很闷,同样感到墙在摇晃。于是我大声的叫唤,嘴巴都喊疼了。可没人理我,父母看我的眼神变得很恶毒,兄弟姐妹们很害怕我。我从前都是让他们欺负惯了:大哥叫我吃饭,一个耳光打在后脑勺上,将我打了个狗啃屎;大姐往我的饭碗里放了一大勺子盐被我吞下……而今他们都怕我了。我于是怀疑我是否已经长大了,也能一耳光打在别的小家伙的头上,往别的人碗里放盐。我这样想着,觉得真是那么回事了。于是我就盼望着这墙快点摇倒,我好出去了!我还在屋里哼起了歌子,那歌的韵儿很安逸,调门也还对,我就使劲的唱起来,引来了很多独眼儿在门缝里张望。大哥就在门外驱赶他们,骂他们的娘。那些独眼龙人脸厚,又回过来骂我们的娘。骂就骂吧,反正她也不疼我了。
不过,要打大哥的耳光,要给大姐的饭碗里撒盐这事情,我却一天也没忘记。二姐就算了,尽管她也不满意我,也不来看我,但她从前总是让着我。我骂她,她就走开了;我打她,她就跑了。就冲这一点,今后我出去了,也一定要让着她,离她远远的!我的父亲,每天照例从门下面的小洞里给我递饭进来,当他蹲下时,嘴巴瘪的像个蛤蟆。有次我想听蛤蟆叫,就用手摸了一下瘪嘴巴,他却呸呸呸的叫了起来,接下来就冲进来打了我一顿……
不过,出去的机会很快就找到了。那天父亲进来提走了一只木桶,忘了锁门,我就跑出去了。父亲远远的看着我,大声的骂着,却不来追,可能是害怕把我撵摔着了。我于是就跑了出来,跑到了街上。我很自由,一直心旷神怡的。街上好多人哦,他们只同认识的打招呼。没有一个认识我,所以也就不同我说话。他们不会去告诉我的父亲的,家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我在这么多的人里面,更不会拉我回去。街上的房子还是时时要抖,房子又高,几层楼的都有,摇晃起来很是吓人。吃了前一次的亏,我就用地上的纸团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免得又叫唤。因为我一叫,人们就会把我给关起来。这些高房子倒了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认识他们!
好容易等到房子不抖了。我找了个角落躺下来,地上软绵绵的,好舒服。几个小娃娃在给我递东西,塑料口袋装着的什么。我不要,哪个大人和小娃娃说话哦,更不会接他们手里的东西。我就背转身,不理他们。有个大人深更半夜的在同别人骂架,声音大得不得了。他的脸始终朝着我,还跑进来搜我的衣兜找火吸烟。我不吸烟,也没火。我捂着衣兜给他解释,他又不听。我都差点发火了,我发火就要打他的后脑勺。但我的手刚刚扬起,他就退后很远了。第二天,这个人泼了好多水到那个角落里,他要赶我走,也不怕我风湿关节痛。算了,我是大人,不怕湿的!老婆婆拿了件衣服让我穿,还有个馒头让我吃……
已经过了几天我也忘了,很享受的在这个角落里呆着很好。我逐渐回忆起来从前,一想起来就不知不觉的陷了进去,说起了那些个谁也不懂的话。他们不懂,我可懂得。他们都是大人,此时只有我还是小孩——他们只会关心大人的事儿,当然不会懂。两天以后,又来了另一个。这人肚子很大,肉在身前一抖一抖的。他的头发很脏乱,他始终摸着那头发,像怕它们飞走了一般。我就跟他打招呼,摸摸他的肚皮尖端,问他要生儿子还是女子。这人不理我,怀孕的人都这样,脾气好怪。他扭着头,使劲拍了一巴掌在肚皮上,声音惊天动地,吓了我一跳。我叫他不要把孩子打死了,他却站起来要追我,嘴里一边说着怪话。
我想我得离开这里了。那个男人每天都来这里骂架,每次都“死呀死的”,而且最近每个早上起来,我都发现屁股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也湿了一大半。我又尿床了,还尿得厉害,下了这床,我该不会尿了吧!人们赶场天都从那长长的路的尽头走来,还有狗呀鸡呀什么的。我也想去看看。我尿过的床,就让给这胖子吧!
就这么我下了石级。过桥的时候,又地震了。桥摇晃着,气势吓人,虽然河水并没激起多高,我仍然紧紧抓住铁栏杆,原地蹲下来。放鸭子的小孩身上黑黑的,他攀住扶手在那上面直晃悠,嘴里吐着泡泡。我也不管,过去我常干涉小孩,大人们都要打我,骂我是疯子。又上了石梯,一段石头的碉堡出现了。有人在那上面晒粮食,耙子柄正朝着我,像个机枪眼,我就趴在地上,手指作枪,“咄咄”的对射了好久。那人被我打笑了,拿起耙子,耙起了粮食。我也就住了手,飞快的跑着穿过了危险地带。
我继续朝前走着,远方出现的山顶像个土匪的寨子。走到村口我实在不想走了,倒在一家的核桃树下休息,我翻着白眼打量这树:不大,稀稀拉拉结几个果子。黄牛拴在树上,牛粪到处都是。牛的主人从那圈门里出来,蛤蟆嘴里叼着烟,嘿嘿笑着打量我。给我说:“疯娃儿,帮我好好看住牛,中午炕馍馍吃哈!”他抱来牛的草料,扛着腰杆拾粪时,火柴掉了出来。等他走了,我就捡起来,以后他跟我要火抽烟,我好给他点呀——我决定在这里呆下来!
到处都是老人和小孩,像我哥哥那么大的人全跑光了。只要没有他那样的天狗日黑三的人,我就安心。人们路过时都来当面谈论我,对着我指指点点。这一点我不敢生气,我都习惯了啊!他们在地震时也不跑,一样的谈笑风生镇定自若。他们那么厉害,我不敢惹!他们也给我吃的和穿的。有时喊我吆喝猪围围鸡,我也愿意——这样的活路,他们总是叫我做,可想这是很大的事,要有特殊的能耐才行。我于是每次都跑得飞快,撵得鸡们满天飞,毛掉了一地。有次我撵猪摔下了屋檐下的滴水沟,摔得满脸都是红,还呵呵笑着。退休的大爷跑着拿来白色的东西给我处理,一边骂那个太婆说,人家也是条命,给人家摔死了,你就造孽了!太婆嘟着嘴抱怨着回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不像蛤蟆的嘴巴!
白天要是我东跑西跑的,住处就不会有吃的出来。我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就只得呆在原地不动。要是不饿,我就出去走走,跟着他们一起上山放牛,帮他们吆喝吆喝。他们告诉我,牛一进了地里就要叫他们,不叫就没有馍馍吃——他们总是用馍馍来勾引我,这让我有点无可奈何,离了馍馍,我就要死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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