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肉，不是说猪肉，是个人名。

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村里的人都这么叫他，他的父母也习惯这么叫。也许被人遗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会想着去记起，去问。

叫他瘦肉，是因为他长得真是皮包骨头，没有什么肉，小枝棍一样的骨头把皮肤高高的隆起，青青的，清晰可见。像是饿了几天的猴子，让人怜惜不已。人长得也不高，估计是一百四五十厘米，但看起来总比有侏儒症的人要好些。

瘦肉比我大了十岁，却非但没有什么早熟，还晚熟得不可思义。

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块玩。

爬树抓鸟，在河里游泳嬉闹，玩警察抓流氓，小小年纪还躲着父母抽烟。

瘦肉的父母身体也不怎么好，体弱多病，估计他们也是无奈地把这样的身体遗传给了瘦肉。家境比较贫寒，还有两个姐姐，大的先嫁了，留下个二姐。家里实在找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可以去支撑门面。

不过他性格很开朗。脸上常挂着阳光，我们都很喜欢和他开玩笑。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大人们都说他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但他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很多人喜欢戏弄他，但我不会，我很尊重他。按辈分来算，我该是叫他爷的，所以我们也常常开玩笑地叫他“爷爷”，他会害羞地说不要这么叫他。

我十岁那年，瘦肉的二姐就跟一个男人跑了。后来知道那个男的是个浙江人。他二姐去外面打工，不想回到这个贫穷的家，就跟了男人。那个时候全村的人都骂她是狗娘养的，翅膀硬了就飞了。

过了三年，瘦肉他二姐回了趟老家，说要把全家人接到浙江去住，说要好好对他们。那个时候很多人开始觉得他二姐还真是有点出息，总算没有白养一场。

他们全家去了浙江之后，村子里对他们的议论就渐渐少了，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过得怎么样，只是猜测，有的说他们过得很好，生活乐无边，有的说他们过着牛马都不如的生活。关于他们，一切都变得那样的神秘。

这样的揣测直到两年后的一天，瘦肉他爹回来。他爹更瘦了，黑黑的，仿佛全身的皮肤都已经坏死，像垂死的猴子。他说他们过得很累，天天帮他女儿送液化器。吃不饱，经常生病。我说你儿子怎么不回来啊。他说要帮他姐姐做事情，不让回来，车费都没有，帮她做事，还没有工资。

瘦肉他爹没有再去浙江，到关公庙做起了守庙的人，这样的生活最起码让他还是有油有钱地过着简单的生活。

他也没有叫人去找瘦肉，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触涉对方的生活。我想不通，很多东西也是想不通的。

我有时会想起瘦肉，还会在别人面前谈谈他，聊聊说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那样没有长高。但时间长了，就很少聊他了，人总是在没有什么新鲜事出现的时候就会把一些事情给遗忘，直到有件事让我们可以记起为止。

我二十岁的那年，瘦肉终于回来了。很多人都看到他了。我开始只是听说而已。他回来了，我却没有了原来的激动，没有寻思着要去找他。也许会很陌生，也许看见了也不好意思打招呼。

他来了我家。他还认识我，我也认得他。他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点高，在我的面前显得矮了很多。他对我说你都长高了，我还是这样，变化真的是太大了。

我都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好。我问你在那边的生活还好吗？他说他姐姐就是个恶人，让他饭吃不饱，觉睡不好，工作还那么累。我说你怎么不早回来，他说没钱，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去生活。

和他父亲说得一样。应该是真言。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和辛酸。我说你以后就在家好好地生活，他笑着说那是当然，以后不会再去浙江了。

本该是一家团圆的，可是一年后，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瘦肉他爹被一个屠夫用摩托车撞死了，说是赔到了一万元钱，这事就算了了。本来就不如意的家，突然间，当家的支柱都倒了，对于瘦肉来说，生活真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好，没有一点头绪。

那年暑假，我回了趟家。别人告诉我，说瘦肉他二姐回来过。我说她那样也还敢回来。他们鄙夷地说还不是。他们告诉我，他二姐知道她爹死了，就回来了，把以父亲的生命为代价得来的钱占为己有，好得在瘦肉的叔叔的干涉下，才只被他姐拿走了两千，要不然全都会被占用。我惊讶地问瘦肉还有这么傻啊。他们说傻到什么程度你都不知道，真的傻到家了。

再次见到瘦肉的时候，他已经找了一个老婆了。他老婆我倒没有见过，但是要祝福他们。尽管他们说原来给他介绍了个漂亮点的，他不要，后面这个，长得一脖子的伤疤，但他还要了。各有各的想法吧，有个家总是好事。

我开玩笑问他怎么老是一个人出来玩啊，把老婆也带上啊。他说那老婆怎么带得出来啊，就是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的。我说生活不应该这样的，她毕竟是你老婆，不是劳动工具。他说他也没有办法。我说既然有了个家庭了，就得好好过，爹又死了，娘又老，还常生病，你应该担起这个家来。他叹口气说有的时候都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我说就这样好好生活下去啊，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他就说对，说我有出息，上了大学，也算是高材生，以后能发达。我说大学生现在算什么东西，随手一抓就一大把的。我们就笑，笑得很痛快也很无奈。

他比我大，本该是对我教导才是的。而今，他像个小孩，要别人来指点些方向。他的担子这么重，真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好好经营那个来之不易的家，不管老婆长得怎么样，都是自己的老婆，一辈子相伴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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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5·20晚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5-20　22:19:06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