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没去工地。早晨刚到工棚,施工员刘工就告诉我昨天有个年轻的老太婆找过我,我不禁笑道:
“老太婆就老太婆呗!干吗要说成‘年轻的老太婆’?”
“呵呵!景姐,你真不知道,昨天那个女人,脸相看起来不很老,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个老人,但头发可全白了,衣着也像个老太婆,我奇怪,才这么说的。”刘工笑呵呵地描绘着·
“哦?”我有点疑惑,想了想,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
“你问过她找我干什么吗?”
“我问过,她没说,只说今天上午还会来找你。”
我一边在记忆中搜索这个人,一边戴好安全帽进入施工场地。安排完下一步工序和安全防范措施,已是十点钟了。
工地处在山城地势较高的位置,站在这里,山城的全貌可以尽收眼底。城内日渐耸立的一幢幢五颜六色的新楼,恰倒好处地嵌在座座山峦间;纵横交叉的道路犹如一张美丽的经络图,将山城网成一个严严实实的整体,经络的主脉是一条国道,一直通往市区,国道两边原本是连绵不断的小山丘,自改革开放以来,那些山丘全部被机械铲平,建起了一座座小楼房,沿着道路一直延伸下去;道路上各种车辆、人群川流不息。好一片繁华的景象!
刚经过雨季的清洗,空气变得温和而又纯净,阳光明丽地照在墨绿墨绿的山头上,是那么的娇柔、清爽、耀眼,山城也被这份绮照澄浸得格外柔媚。
想起儿子在作文中曾用“春天花儿香/夏日阳光爽/秋有山果子/冬雪似锦袍”来描绘过家乡,我当时不明白:夏日的太阳炽烈难熬,怎么会爽?原来“夏日阳光爽”需得在雨后初夏的季节里。
“景姐!有人找!”刘工站在楼下叫我。
我连忙下楼,见工棚外站着一个头发枯白、蓬乱的女人,双手紧裹在衣袖里,推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上穿一件宽大的旧军装,下着一条七分黑裤和一双极不相配的棕色大头皮鞋。我边走边全神地打量着她。
“景姐,是我,我是唐荷花。”那个女人说着将三轮车停靠在工棚外的围墙边。眼前这个女人我可全然不认识,要是她不说出“唐荷花”三个字,我一定会转身就走。
“你是唐荷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盯着女人黝黑带黄的脸怀疑地问。她露出一种尴尬而又小心翼翼的表情,低低地,几乎是自言自语:“是呀!是我,我是唐荷花·”
(2)
认识唐荷花是十八年前的事,那时刚参加工作,因为单位房子紧张,领导又舍不得花钱,就在河边的那条老街上租了一间又低又矮又暗的民房。
房主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位刚满十七岁的女孩子,那妇人精神上有点毛病,女孩可长得如花似玉,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皮肤白皙得像个瓷娃娃,曾有首歌里唱道: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好多年过后,每当我唱起那首歌,就会想起当时的唐荷花。
那时候的我,每天下班以后无所事事,总喜欢抱着吉它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自弹自唱,荷花会在干完家务活后陪着我哼哼,每逢星期天,我俩会相约到河边的浅水区,摸鱼捞虾,说是改善生活,其实是体验捉鱼的乐趣,晚上只要有时间,她就缠着我给她讲书里的故事,为了每晚都有新鲜故事出台,平时不爱看书的我被迫看了许多文学书籍,从此也培养了我看书的习惯。
闲谈中得知她家里的事,原来她父亲死于一场洪水中,荷花娘因此变得疯疯颠颠,她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家照顾母亲,偶尔到砂石场、军属加工厂等地方做点零工。
日子在快乐中总是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半年,单位好不容易誊出了一间房,我也就结束了借居在荷花家里的生活。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美好、清纯、无拘无束的岁月。刚离开她家时还有点不习惯,幸亏我们相隔不远,荷花仍然会到单位来找我,可玩的时间不会太长,她老是担心她娘在家无人照顾。每到星期天,我又会带一些同学和朋友买点好菜到荷花家去聚餐,或在河边搞一些简单的聚会活动,荷花在我们的每一次相聚中都快乐得像个天使。
那年春节刚放假,我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奶奶家一趟,荷花急急地跑到我宿舍里:
“景姐,我要结婚了。”
“啊?真的?”我惊讶地望着她。
“我娘把我许配给人了。”
“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事,别逗我,再说你才十七岁,领不到结婚证。”
“是真的,明天那个人就回家,说不定过几天就结婚。”荷花睁大了眼睛认真地说。
“你认识他?不了解千万别乱嫁!”
“没见过他,只通过一次书信,感觉还不错。”
“哦”我担心地看着她,却明显地感觉到她眉眼间透着一种幸福和喜悦,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一个星期后,荷花真的结婚了,在她的婚宴上我见到了她的老公,的确长得相貌堂堂,我暗暗地替荷花高兴。
第二年,荷花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刚满月,就听说她同母亲带着女儿到部队探亲去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无意中听说荷花的娘死了,我有点不相信。下了班也顾不上吃饭,就急忙赶往荷花家,见她房门紧闭,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动静,好不容易找到她的一个邻居,得知一个令我震惊、愤怒、心痛的消息。
原来荷花娘自荷花结婚后,精神不像先前那么糊涂了,尤其是荷花生下女儿那一个月里,每天微笑总挂在她的脸上·为了让娘的病情能早日痊愈,荷花决定陪娘到部队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到部队后才知道,她老公在部队当地还有一个老婆,让人感到气愤的是:他们俩的儿子居然比荷花的女儿还大三个月。受不了意外刺激的荷花娘不小心从三楼的楼梯口摔了下来,造成颅内大出血而死亡,荷花将她娘的骨灰带回家,葬在她父亲的坟旁,第二天就带着女儿离开了家,不知去向。
(3)
眼前的这个女人,我只能从她说话的神情中断定她是昔日的荷花,十八年前的荷花在这个女人身上没留一点痕迹。
我连忙把荷花请到工棚里。她还是满脸的尴尬,不敢坐,我忙说:
“快坐呀!我已经有十七年没看见你了,今天得好好跟我聊聊。”
“我可是常常看见你,只是不敢喊你,怕你不理睬我。”荷花怯生生地坐下。
“怎么会呢?遇到那么大的困难也不来找我。”我说着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我不吃这个,这个太贵了。”
一瓶矿泉水贵吗?!
一种锥心的痛楚涌上心头,泪水无声地从我脸上滑落。荷花却苦笑着:
“景姐,我知道你心痛我,所以,十几年来我不敢找你,怕给你增加麻烦。”
“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我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不来找你还有一个原因,我后悔当年没听你的话,嫁了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
“你从部队回来后,我就再也没你的消息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当年到部队去找我原来的那个老公,不曾想过他会骗我,我跟他又没领过结婚证,在部队闹了一阵,他挨了个处分,我却失去了娘。……葬了我娘以后,我带着个小孩,没地方去,就住在乡下的一个姑奶奶家里。后来又嫁了个男人,本来还好,五年前,我男人听说制作花炮很赚钱,就和别人合伙开了个花炮加工厂。由于我们不懂安全,才二十天,花炮厂出事了,我男人被炸死了,我的手也被炸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荷花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的我才注意到荷花的双手没有手掌,像两根棒杵藏在长长的军衣袖里,我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语言来安慰她,只是久久地静默着,流着泪……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满腹同情地叹了口气:“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
“景姐,我不好意思了,有两件事得求你帮忙。”
“你说”
“我家河边的那座老房子用来住人已经不行了,我就利用它开了个废品仓库。知道你在这工地上管事,工地废铁、破纸多,反正都是要拿到废品店去卖的,不如就卖给我吧!”
“就这点小事?还有呢?”
“还有,我女儿学习成绩一向好,想不让她读书,这心里又过意不去,今年考大学了,要是能考上,每年的学费可是个大问题,我想只有你能帮我。”荷花脸上洋溢着异样的光彩并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我。
“这个更不用说了,女儿的事又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尽力而行。”
我笑了笑,荷花也舒心地笑了……
接下来,我继续倾听着荷花讲她辛酸艰难的岁月,直到她不得不起身回家替女儿做中午饭。
(4)
荷花蹒跚地消失在车流人海中,我的心口被她的不幸压抑得沉痛不抑,一首老歌轻轻飘起:
人与天地间,
似蝼蚁千万。
唯我孤独离群,
满腹忧伤郁心尖。
纵有轻舟强渡,
怎载我苍伤疲惫?
水涨,水退,
看世事起落数番。
大地依在河畔,
水中轻说变幻。
梦里依稀满地青翠,
但我鬓上已斑斑……
唉!梦里青草儿是依旧苍翠,可荷花的青丝早已花白。面对眼前这片繁华,又怎会使我相信,我还有一位昔日好友贫困到不敢奢侈地去喝一瓶矿泉水,那座曾给我带来多少欢乐的小民房,早已被我遗忘在城市繁华的角落里。
在这朗朗的晴空里,我唯祝荷花一路平安!相信她的生活伴随女儿大学毕业以后会越过越好。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6-4 18:52:3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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