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是一条狗。

那是几年前的夏天，小姨家有一条出生还不到仨月的小狗，小狗不懂事也不听话，只顾乱屙乱尿，小姨嫌它脏，就抱到我家来了。那时家里正养着一大群羊，每夜都让人提心吊胆，生怕被贼们越墙偷去。小狗的到来，虽然带着一身不讲卫生的习惯，却颇使父亲欢喜。父亲有事没事就蹲下来，用两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握住它柔嫩光滑的身体，翻过来翻过去地瞅个不停，或者腾出一只手，揉揉它的小鼻子，捏捏它的小耳朵。时间久了，小狗感觉不适，就开始“嗷嗷”地叫着来反抗父亲的两只大手。这时父亲才舍得把它放下，然后拍拍手，起身笑着对我们说，这肯定是条好狗，你看它蹄子多大，架子也不小，将来长大了，我可不再睡屋檐底下，半夜受冻了。

小狗很可爱，胖乎乎的，虎头虎脑，眼睛溜园，两道长长的睫毛之上各有一丁点灰白的毛色，活象生了一对双眼皮。全身黑得油光发亮。姐姐随口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虎子。而这“虎子”只有姐姐一个人叫，我从来都是打口哨。父亲既不叫它虎子，也不打口哨，虎子小的时候，父亲就叫：小狗，过来。等虎子长大了，就叫到：狗，出去看门去！姐姐是个爱干净的人，容不得虎子在屋里乱屙乱尿，只要看到，姐姐就掂起笤帚把它打得蜷缩着身体不敢吭声，或者一头扎进角落里不敢出来。姐姐这招很管用，打了不知多少次，虎子就有记性了，再也不敢在屋里屙尿。即使在屋外，只要姐姐喝斥一声，它就立马止住屙或尿，夹着尾巴，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在姐姐裤腿边蹭来蹭去，像做错事的孩子，让人见了好笑。有时在半夜，家人都睡熟了，虎子也不敢趁机屙尿在屋里，它叽叽咛咛地叫个不休，直到把人从梦里聒醒，开门把它放出去。每每在茶间饭后，姐姐总要对围在大门口外闲谈的左邻右舍提起虎子是如何听话和懂事。

虎子就是在这种不断被喝斥和不断被赞赏中成长的。秋天来的时候，我上了高三，在沉闷繁复的生活里如火如荼地挣扎和奋斗。每月很少回来，但每一次回来，虎子就能远远地准确地把我认出，然后狠狠地跑过来，用硕大的犀利的爪子扒上我的前身，伸长的舌头恨不得舔到我的脸上。一个月不见，虎子总是在长大，耳朵竖起来了，尾巴也硬地像跟木柴。虎子柔弱的身体经不起我的几次往返，在我寒假回来时，终于变成一条体格硕壮的大狗了。

虎子是一条半纯狼狗，却狼性十足。村里的狗没有一条敢和它撕斗。它们都尝试过虎子的厉害，见到虎子也都灰溜溜地摇着尾巴卑躬屈膝。虎子其实是我们村里一条名副其实的“狗王”，统治着大大小小的几十条狗。父亲到河湾或山上放羊的时候，总不忘带上虎子，而虎子也总乐意受父亲的驱使。哪只羊跑得快了，或是岔到地里偷吃庄稼，父亲一声哟喝，虎子就迅速跃过去，拦截住那羊的头，直至羊乖乖地掉头跑回队里。但也有性格倔强而又凶恶的羊，凭借两只坚硬锋利的羊角，扎起架子向虎子进攻，虎子先是犹豫着后退一步，即而向前跃了一大步，呲裂着大嘴露出锐利的尖牙，低而粗地吼着，那羊见到这么一副凶相，料想自己大抵不是虎子的对手，就退却了。我去放羊，也总要带上虎子。一个人在深山野林里，不免会感到寂寞和阴森，有虎子伴在身边，就会好上许多。虎子是忠实的伙伴，我跳上巨大的岩石，它就想法跳上来，我跳下巨大的岩石，它也跟着跳下去。虎子总是与我形影不离。只有在我躺在岩石板上睡着的时候，虎子便跑得无影无踪，没人和它玩，它独自到深林里去捉野兔去了。野兔是有的，但虎子往往徒手而归。因为野兔在窜到一个丛林后紧接着又窜到另一个丛林甚至更远的丛林去了，而虎子却还守在第一个丛林里忙活得不亦悦乎。直到你一声口哨，把它从深林里叫出来为止。

虎子的生性好斗，终于给它自己惹来了麻烦。那天，它跟着母亲路过一个小村庄，庄里有一条灰白色的大狗，见到陌生的虎子，就直冲它汪汪叫个不停。虎子哪甘示弱，追上去就撕咬，那狗仗着是在自家地盘，也丝毫不退让。于是，两只凶猛强壮的大狗就开始了一场长达半小时之久的格斗。母亲纵使抓起棍子喝斥虎子，虎子也不听，只是一个劲地又咬又拽。最后还是那条狗败了，夹着尾巴，浑身是血，疼得嗷嗷直叫。虎子回到家以后，蜷缩在墙角里，疼得好几天不吃不喝。它的耳朵被撕破了，鼻子，胸前和背上被咬掉了好几块皮肉，淋淋地冒着浓稠的血。姐姐很心疼，每天都给它炒几个鸡蛋，虎子只是闻闻，没有吃过一块。后来，母亲说，那村的灰白色狗已被虎子给咬死了。而我们的虎子却渐渐恢复体力，依然在村里称霸。

虎子虽然凶恶好斗，却从不咬人。村里人到我家串门或是借东西，虎子总是摇着大尾巴出来表示欢迎。虎子喜欢和小孩打逗，即使小孩子们骑在它身上，抓它耳朵，撕它的嘴，虎子也从不愠不怒，任他们摆治和玩弄。但是，在半夜，村里一有动静，虎子的叫声在全村是最响最凶。虎子的记性很好，有一回，我第一次带它去很远的镇上，镇上人多，虎子走失了。我担心了一个上午，害怕它回不去家。可是下午我到家时，远远地看见它摇着尾巴向我飞一般地跑来。

那年秋天，我离开山区，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十一”来的时候，姐姐也出嫁了。虎子就是在那年秋天死去的。母亲说，虎子在跟父亲一起上山放羊，在穿越过道时，被一辆客车给撞死了。父亲没舍得把它卖掉，用一把铁锹把它埋在地里。直到现在母亲有时还会说，那可是一条好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