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个表哥啊,真是没劲,借咱们家那几千块钱,都过去三年了,也不还,竟连个还钱的话都不提,是不是压根不想还啊?”妻恼怒地说,我已记不清这是第n+几次的絮叨了,懒得理她,捧着书别过身子。
表哥是姑姑的独子,比我年长四岁,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一到撤不开身的时候,就把我往奶奶家一送。那可是我最乐意的事情,到了奶奶的小山村子,就能见着表哥了;可以跟他后面满山遍野地采野果子,掏鸟窝,抓青蛙。表哥下学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放牛,每次我们牵着牛过了山岗,表哥就会拉我一起坐上牛背,随着牛身子的摆动,嗯嗯呀呀地唱着乱七八糟的儿歌,向山的深处晃悠去。如果让大人逮着我们骑牛,就会被狠狠地责骂上一顿,严重的时候表哥还会被罚饿肚子,劈柴。大人们不让我们骑牛,一则牛是村人赖以生活的种田把式,二则,在山里骑牛,是一件很危险的活动,稍有不慎,不是被树枝划破皮肤,就是被颠下牛背,如果遇上牛使性子,或者发情,更是有被跌个头破血流的危险。可是每次只要我跟着表哥去放牛,过了山岗,他还是会满足我的愿望,让我骑着牛在山里晃悠,为此,表哥还挨过姑父的打。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暴雨来得突然,伴着狂风肆掠着大地,傍晚的时候,风和雨终于停了,西边的天际竟泛出火烧般的云彩,我正看得陶醉,一个影子拐进了我家的院子。这个大雨天的,谁会来我家串门?正纳闷的时候,表哥那雄混的声音响了起来,“正群,正群在家吗?”我将头伸出窗户外,只见表哥站在门外的桂花树下,用手遮着头和眼睛往楼上的窗户看,不时地躲避树上掉下来的水滴。“哦,表哥来了”,我边应声边下楼。
打开门,表哥全身湿透了,没一处是干的,眼睛也被雨水泡得又红又肿。“这么大的雨天,你怎么出门没带个伞?”一边让表哥进房一边忍不住责备,他还是小时候一样的粗心大意。小时候上学,遇上变天,如果奶奶不送伞,他总是淋得全身湿瀛瀛的回家来,姑姑老批评他听不进“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的古训。看样子都四十开外的表哥,并没有因为生活的阅历和年龄的增长有所改变。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晴得好好的哩,谁知道变得这么快,下雨的时候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幸好上了公路以后,遇一好心的司机带了我一程,进了城,才在商场里躲了一下午的雨。这个鬼天气,要么不下雨,干得人没喝的水,下起雨来吧,象是要淹死人一样的,我还担心它会下到晚上哩,还好,终于在天黑前停了,不然真到了晚上,我也找不着你家门了,城市变化就是大。”表哥边说边脱脚上的解放鞋,黑黑的水、泥浆不停地从鞋面破洞往外冒,我丢过一条毛巾让擦干脚,找出一双大号的拖鞋给他,招呼他进客厅坐下。
才倒好茶,妻就买菜回来了,提着条鲜活的鲶鱼,尾巴还一摇一摇的,“是乡下人刚捕捉了送进城来卖的,好多人都没抢着哩”。
我冲着表哥说,“晚上有鲶鱼汤喝了”。
表哥憨憨地笑了一下,“记得那年春天发大水我带你去捉鱼吗?那时的鲶鱼可大了。”
“怎么会不记得,”我附和,“你一下油菜田,就捉了一条鲶鱼,足有四五斤重,让我先送回家。”
“是啊,走到半路,感觉鱼捉在手上黏糊糊的,你就拿水里去洗,结果一到水里就让鱼给跑了,气得你望着满塘的水哭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哩。”
说到小时的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那时候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知道鲶鱼是洗不得的。”我故意这样说,表哥也笑了“哪是洗不得,是你自己没学会捉鲶鱼的手法,一到水里,当然就让它溜了。”
“搞得这么多年里,我一直不敢再捉鲶鱼了,你弟媳妇老笑我哩。”
“是啊,时间过得快,你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表哥有点落漠地说,用手抓了抓花白的头发,长年的体力劳动,让他看起来远远超过实际年龄。好在他的辛勤有回报,两个孩子书都念得好,儿子两年前考上了武大,女儿也在县一中,今年高考。
“小言的大学通知书来了?”我问,当时那孩子填志愿的时候还是我帮助参考的,让填的中南财大。
“大前天接到的,”表哥回答,“前天小言从广东打电话回来问这事,说下个星期领了工资就回来。”
“怎么?小言出去了?”
“是啊,填好志愿就去广东了,进了她表姐所在的电子厂打工。小语(表哥的儿子)暑假也没回来,去一家公司兼职,还接了两份家教。”
“真是两个好孩子。”我感概地说,想想自己的儿子,也和小语一个学校的,一放假就揣着钱去旅游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
表哥连连点头,“两个孩子还算争气,不过,他们那样吃苦,也全是因为我这做父母的没用啊!”表哥懊恼的样子。
“你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了”,我劝慰表哥。
晚饭的桌上,拿出一瓶上好的九年陈酿“白云边”,一向贪杯的表哥,破例只喝了两小杯。趁他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妻挨过来说“你不觉得你表哥今天来怪怪的?莫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们吧?”
“妇人家就是心眼多,他能有什么事情啊?不就是少喝了两杯酒吗?”我有点不耐烦妻的猜测,表哥是个爽快人,我们从穿开裆裤一起玩的,我当然比妻了解他,真有什么事,他进门就说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担心表哥一个人睡客房冷清,打算陪他聊聊,谁知推门进去,他竟大开着窗户,赤膊上阵,对着外面徐徐吹进来的秋风和漆黑的夜空叹气,手上的烟忽明忽暗地闪着火星。
“怎么了,睡不着吗?”我轻轻关上房门,拉亮电灯。
“是啊,都几夜没睡好觉了。”表哥返身望着我,眼睛里有着一种迟疑的光在闪烁。
果然如妻所猜,表哥是为小言上学的学费来找我们的,眼看开学在即,孩子也出去挣钱了,可是算来算去,还是差了五千块钱,没有办法,只好求上我了。我二话没说,第二天就给了他五千块钱,然后还把自己的一双旧皮鞋给了表哥穿回家,那双破解放鞋也被妻扔进垃圾箱了。
转眼间就是三年过去了,表哥一直没还钱,小语大学毕业又考上研究生,听说小言也在准备考研,心想表哥能支持两个孩子的学业就不错了,哪来的钱还我们?所以我也矢口不提还钱一事。倒是妻子,老念叨这事,前不久去赶姑姑的七十大寿,回来也是嘀咕半天,“你表哥都穿上皮鞋西装了,却没提还我们钱的事,是不是压根没打算还啊?”妻子逼上我的脸询问,惹得我无名火起,“人家欠点钱连穿件象样的衣服也不行是吧?你的善良你的修养到哪去了?再说我们家缺那五千块钱吗?”
几句话吼得她哭哭泣泣闹了半夜,女人就是烦,再过两星期就是清明了,我打算祭祖的时候顺便去看看表哥,也求证一下妻的话是不是真的。
知道我要回老家,表哥一大早就候在村前的河道上,逢过路的熟人就相告“我表弟今天要回来祭祖哩。”
车子驶近,表哥拼命摇晃双手,我才认出路边风中伫立的人原来是表哥。两年不见,表哥的头发更加花白了,额上的皱纹也深了,显得一张脸也瘦削了。一套深灰色的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虽不合身,却也整洁干净,脚上的皮鞋擦得铮亮铮亮的,鞋面上几块划掉的皮痕和“花花公子”的标致一样醒目。我扭过头轻声问妻“你所说的表哥穿皮鞋西装就是这样子?”
妻理直气壮地点头,“我没说错吧?还有钱买花花公的鞋穿哩。”
“扯淡。”我瞪了她一眼“拜托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这是我送他的那双旧皮鞋,鞋面上的划痕还是那年去乡下搞调研划的,让你送去修复一下,你倒好,丢鞋柜里一锁,买双新鞋打发我了事,那次表哥借钱,鞋都让水泡乱了,我就找了那双鞋给他穿回家的。”
“可是,那西服哩?”妻还有点不服气。
我懒得理她,大踏步随表哥向他那三列低矮的砖瓦房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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