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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来临。场子中央那架用两根巨木和36把或72把钢刀绑成的五彩缤纷、高耸入云的刀山便磁石般地吸住了千百双边民的目光。
众目睽睽之下经过传法念咒、雄鸡放煞、封刀开刀。刀是真刀,一律朝上的锋刃闪着蓝幽幽的光,用手中的木棒击向刀锋,一试,如朽木遇刃,应声立断。
年轻的父亲赤luo着黑亮的上身,无拘无束的一双光脚板把黄土地坪跺得山响。他黑红的脸庞在湛蓝色的天空下,自信的放着骄傲的光泽,一样血肉长成的赤脚,怕伤着,就请寨中长者洒上些符水。然后喝酒,大碗大碗的壮行酒仰首控进肚中。接着头一昂:上刀山!
于是,屏神凝气的手握刀刃,脚踩青锋,一步一高,一高一险。这时,天上人间万众无声,流云凝步,飞鸟忘翔。直到父亲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蓝天白云之上的刀山之巅,手拉杆头来了个惊险之极扣人心弦的凌空倒立,然后把飘扬在刀山之上,象征着胜利和吉祥的五色旗,按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依次抛插在地面之上,群情激荡的欢呼之声才春雷般炸响,林涛般涌动。
千万人里,父亲低头的那一刹那,偏偏只望见了母亲那张夏日莲花般酡红激越的脸庞,父亲由衷的爱上了这张神气清明、美艳照人的笑嫣。立在刀山的顶端,一种近乎宗教的激情击穿了父亲狂放不羁的心灵,陡然迸发的浪漫,让父亲在竿顶交叉的三支雪亮的钢叉上,极尽招摇的卖弄出金鸡独立、顶天立地、单臂吊刀、倒挂金勾、百猿出洞等各种惊险刺激的空中动作。
从此,四乡八邻的人都知道了父亲是一个刚狠轻生、勇猛亡命的彪悍人物,也从他的尽情卖弄之下窥视出他年轻悸动的隐秘。
梦里有些潮湿,果然黎明的时候起雾了。
缭绕的雾气自江面上漫卷涌来,浩浩荡荡的掠过平川田野,缥缈起伏的爬上山坡,翩然填满沟箐。如逢细雨菲菲,置身其间,你会惊喜地发现,漫山遍野碧绿的新茶正在薄似轻纱的雾里和乍暖还寒的风中尽情地舞蹈,并且释放出醉人心脾的清香。
很久以前,脾气暴躁而又耽于幻想的父亲有个安静得奇怪的嗜好,就是每天天刚放亮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坐在自家屋檐下,自斟自饮的品味一壶自家揉制的毛尖茶。透过茶碗里袅袅升起的白汽,我看见惬意的眯缝着眼的父亲品茶渐入佳境,似乎已经醉了。这个时候的喝茶到醉,并不是茶醉了人,而是人醉了茶。
边城的茶山山水一体,这一边曲曲山回转,那一侧峰峰水抱流。常年云雾缭绕,说不尽的高山毓风骨,道不完的云雾赋神韵,茶园飘香,梯田叠翠,幽洞清泉,雾霭弥漫。乘着竹筏,沿着山回溪折九曲十八弯的飞流直下,山光水色竞相辉映,就像走进了立体山水画廊。临水观山景,登山望水秀。苍松滴翠、秀竹疏影、清泉幽涧、云雾缭绕,仅言身临其境的赏茶和品茶,就足以令人浮想翩跹而后心旷神怡。云雾缭绕,湿气袭人,那一种得天独厚的清醇的滋润里,茶树轻轻的迸发出湿漉漉的声音,如同空灵的钟,舒缓的笙,清幽的筝,温柔的鼓,悠悠的笛,在烟波浩渺的雾岚中缠绵旋律、摇曳风情。
是山的豪迈赋予了茶的根骨,水的灵秀赋予了茶的清奇,雾的空灵赋予了茶的精魂。父亲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他黝黑的皮肤渐渐泛出微亮的红光,粗大的骨节略一伸展,内里铮铮作响的铜音隐约可闻,总是望向山巅天外的目光更加清亮如电。
听到父亲在天井里喝完茶后的第一声咳嗽,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赤luo着白花花圆滚滚的身子,迈动着一双红润幼小的光脚板,机灵的弯身闪过母亲微嗔着要抓住我的手势,一路咯咯笑着歪歪跌跌扑进父亲的怀里。
父亲展颜朗笑,他先用腮边硬茬茬的胡须狠劲的蹭了一下我柔嫩的脸蛋,在我使劲往后挣扎着,脸皱成一团似哭似笑间,又顺势将一口茶喂进我的口中。一股又热又苦、又香又甜的滋味迅速的充盈我的身体,我吧嗒着嘴,瞬间忘却了身外的世界,心醉神迷于味觉世界的无比奇妙中。追出来的母亲见状,依在门廊边浅浅的无声笑着。
一手揽着儿子,看着自己女人容光焕发的媚颜,年轻的父亲一腔激情澎湃,油然而生的骄傲使他开始有些张狂,忍不住仰首放声唱起歌来。歌声传入耳中,母亲的脸不禁微微一红,略侧过身,低声而清亮的回唱起来:
他们唱的是《锄油麻》:
(男)六月日头燥炸炸,背起锄头锄油麻;
(女)郎在高山锄油麻,何不进屋吃杯茶?
(男)心想进屋吃杯茶,又怕你爹娘转回家;
(女)情郎只要胆子大,哪怕爹娘转回家。
或是:《放牛歌》
太阳出来(咚咚)
一点红(嗬喂嗬),
哥哥骑马(小哪妹妹哟)
妹骑龙(哪咚咚)。
哥哥骑马(咚咚)
往海南(嗬喂嗬),
妹妹骑龙(小哪妹妹哟)
下江东(哪咚咚)。
原始而单纯的歌声,高亢飘逸的倘佯在粗犷和柔媚的嗓音里,人生的历程显得那么的清澈。优美明净的声音,在以后的无数日夜里,帮助我抽取脑海中散落满地的回忆碎片。每当听到这些歌的时候,曾经沧桑的,充满希望和梦想的你,热血挥洒的你,能不为之动容吗?当这样的歌曲响起谁又能不停下匆匆的脚步?
可是父亲终于还是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命运的威胁?还是隔世的寂静对不安的灵魂日渐进逼的脚步?迫使父亲放弃这宁静安逸的日子,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在一个无声的早晨,匆匆忙忙的走出家门,翻越山巅、顺江逐浪的走出边城,将自己的一生任意的流放天涯不归。
我们曾经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直到未来我长大的岁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偶然在电台的音乐里听到那首秘鲁印地安人民歌《山鹰飞走》:
如果我愿意,
我愿意做一只鹰
山鹰
而不做蜗牛
……
我听不懂原声的歌词,可是那透明质朴的旋律竟然一下子击穿我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厚重而略带沙哑的嗓音里,我仿佛看见了父亲那一双质朴、野性而善良的眼睛。他在眺望着山巅之外的天际,那苍茫无垠的天空上,曾经有一只鹰,山鹰。在父亲迷离神往的那一刹那,展翅掠过。
帝高阳之苗裔兮,我明白了。
曾经的世事澄明如水,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明白无误。边城人驿动的心灵,是那么的根深蒂固、急不可耐,在天空高贵的青色下面,清晰的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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