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

1

五月的麦穗饱满地抵临乡村，期待一滴汗水倾心地覆盖。

小麦分流，种子和白面在农人的渴望里殊途同归。

布谷鸟已临。秧歌的老腔里，一只白鹭楚楚动人。

父亲荷犁牵牛，从暮色里疲惫地走回。

二月春耕，四月插禾，五月收麦，八月割稻。

父亲的身子平平仄仄地起伏，农事被他熟稔地掀过。

稀疏的篱笆。红红的辣子。甜甜的南瓜。

童年从哪条土路绕道而来？

一声蛙鼓是一条回家的路，一缕炊烟是回家的路，今夜，我能沿哪条路触动乡情痛楚的弦？

2

乡情最痛楚的，是那一抹红色。

一面旗帜，蒙受岁月的风尘，在山林中猎猎地飘扬。

那阵热血的呐喊，沿一条河渐渐远去，那些拿着土枪和梭镖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这块土地走过红军，走过新四军，走过解放军。

走过徐海东，走过李先念，走过刘伯承和邓小平。

四万儿女河流一样倒在炮火和枪声里。

他们的故乡，被血染成红色，夹在历史课本的某一页里。

红色的意志，被一棵树顽强地继承；红色的碑文，在那棵白果树下跳跃成一行火种。

3

我在红色里挺直了腰身，我握紧一枚红五星，幸福地做梦。

梦里，我看到了红军正在唱红米饭，南瓜汤，一个人喊我一声小鬼。

我的红领巾和那些红袖箍颜色一样。

我忘了，有没有人让我说说他家的烟囱和牛。

我在南山上看到那些石墙，人们说红军在这里打过胜仗。

当年红军的足迹，映山红一样骄傲地开在我的脸上。

红军走的时候，正在下雪，那些衣衫单薄的小红军，是不是很冷？

看《长征》时，我想，红军从我们村庄走时，有没有一个漂亮的村姑，深情地唱那首《十送红军》？

4

红色的土地为什么这么贫瘠？

野蒿和黄花菜在我红色的童年里布满苦涩。

父亲用他扶犁的手扶正我童年的梦，用他粘满泥泞的脚，带我去离家很远的学堂。

我一直看着父亲的背，怎样一点点压下来，让我的目光阵阵酸痛。

父亲说，我们是老区人，不能靠扶贫款过日子。

父亲望着那些拿着扶贫款吃酒的人，眼睛要喷出火来。

5

红色在钱的行进中尴尬地让道。

叫卖声。划拳声。麻将冰冷碰撞的声音。

谁在电视里不辨色彩地咿咿呀呀地唱。

那个漂亮的山妹子打工去了，听说她把一朵花插在了一个有钱人的口袋里。

那个老实的后生，后来跟人跑起了江湖，跑着跑着就跌在一个岔路上。

父亲叹着气，他不能把红色和钱调和成一段温暖的日子。

故乡，一个红色的名字，在历史课本里松动，仿佛一不小心会掉下来。

6

红色在继续流失。或者，暗淡。

从南方打工返乡的人，用小楼和洪亮的声音蔑视红色。

那些在碑前举着党旗宣誓的人，谈过红色之后，继续谈着酒香和女人。

一面飘扬已久的旗帜一片片碎裂，就像当年红军突围时，被流弹击中一样。

我听见，旗帜在痛苦的呻吟。

父亲深情地望着我，想说什么。

我知道，父亲想让我勇敢地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不要怕流弹从不同方向袭来！

7

红色的土地，红色的河流。

那个不满十五岁的小红军。

石头的山，石头的墙。

远在城市繁华街道的兄弟。

板栗，茶叶，还有稻谷。

一个蹒跚学步的男孩。

我能向你们承诺什么呢？

我孤独地举一面旗帜，该走向哪里？

8

父亲用他虚弱的身子支撑故乡的丰收，我用握笔的手，画着一面旗帜。

农事沉重地倾斜。

谁还记得那首唱给红军的老歌，能不能像电视里歌星那样，潇洒地对人说，来，大家一起来！

乡村很宁静，牧歌轻柔地飘升。

我在想，谁能在牧歌里，让红色和钱都能鲜活起来，温暖起来？

我的眼里含满泪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