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回到学校时嫂子一脸喜色。

敬亭的工作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他很兴奋，实际上是即将阶段性的完成某个任务后脑子里出现的亢奋。到了他的工作室一看，桌上地上到处是速写构图，小幅的纸片飞了一地，白晃晃的像下雪一般。人站在门口，根本就无从下脚，不知道哪张是能踩的哪张不能踩。一看就是“闲人止步”。教室的黑板墙面上，正中间挂着一张薄薄的大毡子，毡上固定着由四张宣纸拼成的一幅画纸，画面上黑黑的，从我站的角度看不见具体的画面内容。惟独这面墙是干净整洁的。另外的两面墙钉满了他的素材和构图，讲桌被移到了画前面，上头放着好些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毛笔，色碟墨碟和笔洗穿插在其中。从这面墙到屋子中间有一条长的通道，他就站在那通道的尽头，仍是抱着膀子。脸色有一点苍白，可眼睛很精神，在画面上游移不定。他不看我，偶尔大步走上去，在画面的这里那里很小心的添上一点墨或是色。

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里放着张椅子，上面整齐的堆着折叠起来的布满墨色的宣纸。向门口隐隐飘来一股股墨的馊味。这是墨里的胶在湿热的天气里变了质造成的。这种味儿我已经好久没闻到过了，感觉熟悉而亲切。求学时代就是伴着它成长的。而今它已经被烟酒的味道取代了。舌头和鼻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麻醉着，已经不如从前那么灵了。而今在这墨的刺激下，脑子仿佛又回想起了什么。就像是从前熟悉的一首老歌，在暗夜的记忆里幽幽的响起，那节奏和调子像一把锄，不经商量地用力翻开记忆的心田，寻找曾经播种在那深深的底下的，还未生长出任何植株的古老的种子。并且不断的边翻边问：为什么没有一点变化？亘古不变的记忆与盲目迎合的现实是包裹这种子的化石表面吗？

闻着这味儿让人是如此的伤心。生活的积累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平与沦陷。沼泽地里蚊虫肆虐，来吧——或者你拍死我，或者我们吸干你！我们不自觉的也时时变成蚊子，没有其它的种类供我们吸食了，我们就相互吸。将对方的血液保存在自己的户头上，越多越好。当肚子里血流成河时，我们就晕晕忽忽陶醉了，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人呢还是其它的什么只长着吸管的东西……

敬亭走的是另外的路。从前他到处拜师，附近有影响的书画界名人他都要去学习求教。然后回来自我反思，有点失悔的说早知这样，还不如尽早去向老师学习呢！我说怎么啦。他说他从前盲目的练习养成了一些坏毛病，现在想改却相当的费事，首先就是写字有一点油滑，慢不下来！我说那么好，怎么会“油滑”？他就不说话了。这古怪的蚊子！

不过，老蚊子们心甘情愿的让他吸，还生怕他吸不饱！如今附近的几个老蚊子早已过世。我们也只能在他们这里那里的手迹上来推测他们的想法和为人了。而敬亭却能比较真实的理解他们的心，取长补短以增加自己的表现语言。这是一群可爱的蚊子！

小逸团身在一个角落的长桌上，对于外面来了人也没看一下。那桌子是行课期间开会时校长的座位，上面还铺着一张大红的绒布，左前角上摆着一只花瓶。独峰乡没有种花卖的，野花也不好找，嫂子就从樟树一类的树上摘下一枝叶片来，换下那里面的塑料花。紧挨着花瓶摆着一个白牌子，上面是很工整的“校长”两个字。那牌子就放在小逸的头前面。小逸侧面的角落里则堆放着五七条长凳子。那些凳子上挂着几张纸板，纸板上还隐隐有拓过的痕迹。

整个教室里光线很好，一盏电灯正位于讲台上面。敬亭转过头来看到是我，眼里一亮，沙沙的踩着纸片过来了，就像踩着满地落叶。我心疼的看着地面，哎——多可惜！

“史国良画速写都是用麻袋装的！我这点没啥！”他仍是一本正经的说。

说实话，这地上的每一张纸片，都够我画上老半天的。单就那构图的尝试我就得再琢磨上老半天！

这是他来此地这么久的工作吗？黑板墙的画面上只是山水，黑黑的骨气很浓，像是借鉴了黄宾虹老先生的笔法。倒是烟霞灿烂气韵生动！

看着我失望的样子，敬亭有点小孩子般恶作剧的表情了。他故做玄妙地说，这只是正式的创作之余的一点放松而已。然后就拉着我去厨房吃饭了！

这一晚敬亭喝了好几杯酒。他边喝边提醒我注意那几张纸板。他说，拓碑时会给人一种很美的享受。当我们用现代的纸张去直接亲吻历史时，纸张上面所搀杂的人为的因素会被覆盖好多。历史的印记会变得更为客观和自然，然后画者再去加工——当然这整个的过程里画者总是从一开始就沉浸在历史的相对的客观里的。这只是一种技法，而且曾为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位院长使用过。我要是再用就得有自己的更为独特的东西。主题现在已经能定下来了，应用这技法很合适，对于要表现的历史的沧桑或是人性的空灵都很好。私下里已经试验过了，只是现在对于局部的处理，想法上还不够成熟——相信回去就能得到解决的！来，咱们喝酒……

明月在天。周围是蓝黑色的云块。月亮就在这云块里出没。什么都在运动，没有一样是静止的。当我们仰望穹苍，设身处地的感受一下在那高天之上俯视大地的情形时，独峰山上的这几个人，真的能算得上是沧海一粟吗？敬亭对我说，不要悲观！不要感到自己被人看不起！收入的多少地位的高低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一样的在生活着！如果有人抱着学好了本事就能怎么样，那就是出发点的错误。即使进入了另一个生活环境，他依然会面临更多更新的问题，所以也就会更累。那样自私而不自我的人是不会幸福的！而生活不是背包袱！

我明白了，敬亭并没有脱离当初的那个圈子。他依然是个苦行僧，在一瓶一钵的人生路上探求着人性里更美好的东西。而那些，都是与小轿车、洋房或是自行车、茅草屋无关的。这使我很感动！至于他这次发掘的题材是什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昆虫们在这夏夜的石缝里闹腾着，月亮渐渐在云层后面隐去。山顶上还很亮，除了云，并没有其它什么影子投在独峰上！敬亭再仔细检查一下小铁门，转过头来说：“睡了吧？”

睡不着！隔壁的屋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倒头就睡是他的习惯。晚上喝酒我是习惯了的，当然，酒后睡不着也习惯了。这样的夜晚微微吹着山风，心里就觉得很是闲适。仿佛风里有无数的精灵，正穿过门窗的缝隙要与我共舞。它们不仅让我的心活起来，也让世间万物都动起来，让它们平时不被人观察到的另一面，尽情地展示在相互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呆板！

小铁门发出轻微的咣当声，没上油泥的窗玻璃也不安分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渐渐厉害起来。景阳岗上吊睛白额斑斓猛虎上台时是否就吹着这样的风？想到这里，我还真的心虚起来，悄悄将头往被窝里缩了一点。小逸在哪里？晚饭时没看见呀！是不是给锁在会议室里了，这家伙不声不响的——要撒尿了该怎么办？

（第十节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