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梦里,老屋藏在墙缝里,向我温和地微笑着。
老屋,在去年秋天被拆了,父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心里像突然间被掏空了,没有了着落。等寒假回家,除了父母的笑容告诉我那是家外,其他的所有都太陌生。新房子白瓷砖墙,栆红色小瓦走檐,显得很庄重典雅,但它的高大和庄重之气有点咄咄逼人,须站得老远才能与之对视,等我走到它的深处,依然感觉仍被拒之门外。因为它的出现,院子变小了,老杏树不见了,地上再也没有知了钻出的小洞洞了……突然间,我对新屋有点厌恶起来。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吞噬了许多有生命的东西。
夜里,我在新屋里做起了关于老屋的梦,梦中,我怔怔地瞅着墙上的裂缝,老屋就藏在缝隙里,向我微笑着眨眼,温和地招手,要带我到远方去。
娘说,我就出生在老屋里,所以觉得老屋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我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不一定是我娘(娘也许干活了,让吃饱喝足的我自己睡着),而是老屋的黑顶和厚墙。于是老屋就成了一个婴儿眼里最初的世界,成了一颗包裹在成长岁月里的化石。
雪天,老屋显得尤其矮小,像童话中的小人步履蹒跚地走在雪地里,或是像白水中的一条船,静静地停泊着。屋里的火盆升起了热腾腾的火苗,一跃一跃的,想跑的更远,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像有什么将它们粘住一样,任凭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等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只好偃旗息鼓,伏倒身子趴在火盆里喘息。火盆的周围总是坐满了大人,多是族里的男人,他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说的什么呢,在我的印象里,大概像他们吸的汗烟,飘荡在漆黑的屋顶,钻进了弯曲的墙缝里,他们总这么的说着,说着……黑夜也因为困乏而打起盹来,日子就在反复咀嚼的话语中一步步的望前挪着。大人说话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不能大声说,更不能插嘴,这使我觉得很不自由,也很不满。但有一次让我改变了态度,当火苗窜出很高时候,我看到了那些人的影子,在四周的墙上,忽大忽小地变化着,此时老屋的四墙就象幕布,火苗用柔软的手在演皮影,即使是熄灭了,灯也能照出他们的影子,仔细看,个个人的脸比驴脸还长,每次我都偷着乐。
老屋,曾让我找回一度丢失的魂,有天晚上我觉得自己轻飘飘、软绵绵的、腾云驾雾般的行走,父亲在床上把我搂在怀里,母亲让本家的二奶奶来看,二奶奶把了我的脉,说是魂丢了,我看着二奶奶在拨的很亮的煤油灯下影影绰绰的,两只眼睛似乎有光,那晚她说了很多,我只记得一句,“给你钱花,赶紧让它回来吧。”说完就把钱放在枕头底下了,我非常高兴,看到二奶奶像影子一样飘走后,想去拿钱,但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等到清晨我再去摸,什么也没有,便疑心一定是二奶奶耍了戏法,把钱变走了。但以后非常坚信无论我的魂丢在哪里,只有在老屋里才能把它找回来。
从记事的时候起,老屋的屋笆就是漆黑的,黑里带亮。屋内光线一年四季都很暗,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像照进一口枯井,光和周围的界限非常清楚,感觉是一束真实的线从高处垂下来,只要双手环着就可把它抱走,但当我真去抱的时候线一下就断了,搭拉在胳膊上,一离开,接的神奇的快,我曾经一度把这当成游戏,和它比速度,有时候真觉得我看到了接线的一刹那。在光线里还飞舞着小东西,似乎有美妙的声音,象雪舞。此时老屋很静寂,犹如一个走了观众的空旷的舞台,而台灯依旧照着,在地上的光圈儿里会有小虫爬过来,叼着个比他身体还大的碎煎饼片,也许它能听到我的加油声,拼命往死里挣。时间是个偷懒的家伙,老屋打起盹,搂紧了屋里的盆儿、罐儿,我能听到它们均匀的呼吸。
能惊醒老屋做梦的是梁上的燕子和屋檐下的麻雀。春天一来,老屋的门就从没有关过。燕子可以径直的回到自己的窝,不需要任何停留,它们之间似乎早就形成了某种默契,就像主人别着一把钥匙,无论走的再远都可以直接打开家门的锁。唧、唧、唧,那是出生的小燕子张着嫩黄的嘴要食呢,两只老燕子轮流着飞来飞去,我们也来回地跟着吆喝,年复一年,童年的季节就在燕子飞来飞去的背上,欢呼着、雀跃着、游荡着。麻雀一年四季都住在屋檐下,守候着老屋,猫在门口眯着眼睛,狗老是和它不和,整天吵闹,所以有时候狗即使看见了老鼠也不给猫说。老屋看着一切,像没发生一样,都接纳在它无声的笑容里。
屋里的地面并不平坦,坑坑洼洼的,小蚂蚁像越过道道丘陵,爬来爬去,我曾用妈妈箱子里的臭球,把它们圈住,看着蚂蚁试探着又折回来,就是不敢越过那道难闻的白线,心中充满了无数的快意。突然听到外面有卖货郎的鼓声,便拔腿往外跑,拿着从鸡窝里摸出的鸡蛋,换回来几块糖,等再回来看时,小蚂蚁早就突出重围跑了,于是一边吃糖一边等,滴一滴嘴里的糖水在地上,不着急,它们很快就会来。
能给老屋做装饰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杏树,奶奶说,从她嫁过来的时候就有,但老杏树却年年花开繁盛。在童年的眼里,它老是变换着年龄,想年轻的时候就开花结果,想变老时居然在几天之内就能秃顶,但我非常喜欢她开花结果的样子,好看的像村里的新媳妇。每当青杏满枝时,夜来一阵风雨,就有小杏掉下来,地就长了眼睛。我和哥哥妹妹趁家里没人的时候,用杆子打下许多,跑到屋里的黑角落里咯吱咯吱的啃,酸的直咧嘴,吃完之后的青杏仁白且有水,我们就互相涂在脸上,因为听大人说,可以治春天脸上的癣。等到吃饭,大家都不敢使劲咬煎饼的时候,事情就露馅了,总被家人说是“败家子”,哎,一直到杏熟,我们都是“败家子”一个。
夏天的太阳,把庭院的南瓜叶晒的搭拉着,无精打采的,匍匐在地面,花总是藏在叶子的下面,而藏在最下面的是奶奶的一群小鸡,毛绒绒的,嫩黄黄的,在老鸡的带领下,躲藏在叶子的深处凉快。南瓜蔓有时候会顺着秆子爬到老屋的顶上去,老屋就像女人的头发上别着花,年轻了许多。屋顶结的南瓜,比在地面结的大,熟透的时候,紫红色的面上蒙着一层白霜,吃起来又甜又面。
因为有了老屋,所以前后就栽了好几棵梧桐树,春天开着紫色的像喇叭样的花,风吹过,朝远处传递着花开的信息,发出好听的声音,老屋总是听,总是听,落花了,落满了屋顶和四周,老屋不动身色,稳重的真有点对不起这些花的情意。阳光落下,穿透密密匝匝的叶子,屋顶和墙上,斑斑点点的直晃眼,老屋象是披了件绿荫的衣服,任外面的日头多么暴烈,屋内总是清凉如水,于是我总是爱在冲门的地方铺个席子睡午觉,睡在上面凉津津的,的确,那种惬意穿骨透髓。屋里很静,乳燕的几声啼叫如婴儿的呓语,我闭眼听时,如雾一般轻柔、飘荡、飘荡,飘向猜不出的遥远了。那是怎样的一种轻灵与悠远呀,以至于在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烙下了生命中最本质的心态,让自己的生命岩层中夹叠起点点滴滴的静凉,这也许是后来或是现在能让生命有了另一种色彩的最原始的积累吧。
醒来,外面依然热哄哄的烤人,知了还是拼命的叫,充满着委屈和焦躁。
奶奶颤微微的点着小脚,从鸡窝里拾了鸡蛋,嘴里点着数,放在老屋最里面的瓦罐里。
点了数的鸡蛋是不能偷去换糖的,我小心的想,目光高过屋顶,看到一块悠闲的云彩。
老屋在笑,嘿,嘿,一副透明的样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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