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了,刚开始是试探性的一滴两滴,然后就控制不住地倾盆而下,有伞无伞的行人都匆忙往屋檐下走,空出长长宽宽的一条街来,我把伞压低了点,放慢脚步走着,看着。豆大的雨点在我脚边开出一朵朵的花,放眼望前去,一条街密密匝匝都是夏雨开出的花。一列花车刚好在此时经过,望着车远行的影子,我想车上的新人是否感受到夏雨开出一街的花陪伴着他们走向幸福的殿堂呢?
我喜欢夏雨,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比一场倾盆的雨更让人舒畅的。人很多时候忧伤、苦闷是无法言说,或不想言说的,这时候看一场淋漓的雨,把雨来前的郁闷一扫而空,那种痛快很容易也入了心去。
每年的夏天都有很多场雨,因为夏天的雨大而急,地上瞬间就有一洼一洼的水,所以每场雨下来就都有一路一路的水花开去。这种尽情的绽放是不被留意,或容易被遗忘的,因为它在脚边。
每场夏雨我或者看到水花开放,或者只隔窗听到绽放的声音,入了心去,然后带上我心的阴霾离去,留出空间等待下一场雨的洗礼。唯独那么一场夏雨入了心,就不再赶得走。
那时,我还在宾城读书,同宿舍的珍从高中开始就收养一个被遗弃的盲女,她来宾城读书前,争取到民政局的资助,让盲女也到了宾城读了盲校。我们很佩服珍,盲女就成了我们宿舍共同的盲女。
五月的一个周末,我和珍约好一起去探望盲女。虽然天空有厚厚的积雨云,看着就要下大雨了,但我们都没有改变主意。
路上,珍说盲女可能恋爱了。我说这是大喜事。珍却不认同,她说一个健全的人照顾一个盲人尚且不易,两个盲人生活在一起,总是更难。看着珍早熟的脸上挂着一种母亲般的担忧,我就沉默了。
下了公共汽车,天已黑得象黑夜提早降临。在巷口买了点水果,珍就扯起我的手叫我快走。她说这场雨恐怕不比平常。话音未落,平地就起了一阵狂风。不好!怕又是龙卷风。由于地势的原因,盲校所在的这片郊区常有小型龙卷风。只是这次来得好象比往年早,往年要到六月底七月才有。乘风势还未变猛,我和珍收起伞,冒着豆大雨点往盲校跑。
自然界的脾气往往在人的意料外。刚到校门口,龙卷风比我们快一步降落校园的空地。我们抱住门口的石柱。这种龙卷风威力不算大,还不象电视中看到的能把大树连根拔起的那种。但我们是无法穿过校门到大楼的那片空地了。
风和雨象扯紧起一幅幅巨大的幕布,横着扫向对面的大楼,很快,就看到桶啊、脸盆之类生活用品被回卷的风带下楼来。脾气爆发出来天反而亮了,透过风雨我看到对面教学和宿舍一体的大楼走廊上冲来撞去的身影。风雨太大我们听不到对面楼的声音,但我能想象本就生活在漆黑中的他们的惶恐。珍更是急得泪水盈眶。
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而顽固地一次次穿过风雨的肆虐,抵达我的耳朵时,每一声都让我心一跳。我想,对面走廊上,屋子里,那些失去光明的孩子,此时是否会痛恨他们有比常人好的听力呢。
从我们脚边滚过飘过的铁桶、胶桶、脸盆、塑胶杯子、毛巾等等越来越多,我们尽力腾出一只手拦下一些,我们知道这里读书的孩子不仅都是双目失明,还多是穷孩子,他们中很多还是遭受父母亲人遗弃而被好心人或民政局送到这的。小到一只刷牙用的胶杯丢了可能也没钱再去买。
滚过我们脚边的东西越多,我们的心越焦躁,常常是这边捡了那边又有飘走的,我们手忙脚乱、筋疲力尽。
风终于也累了,只剩下雨倾盆地下,那时我已无心欣赏脚下绽放的水花。我把疲惫的眼神投向那栋大楼,我甚至想象得到无数更疲惫、无助的眼神从他们黝黑或空洞的眼窝中漫卷出来。
把盆盆桶桶交给守门的老大爷,我和珍飞快地跑上楼。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看着一地狼籍中,东一堆西一堆颤抖的身影,我的心还是揪住了。孩子们没有了平常的从容,慌张地或跪或爬,摸索着寻找他们丢失的东西。他们已失去光明,失去大部分的自由,他们不能再失去更多。
我们一边帮着忙乱,一边寻找盲女。我们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但在一片哭声、慌乱声、摸索声、和雨声中,我们的叫声变得苍白、无力。
这时,一阵箫声传来。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空。天空除了晶莹的雨丝,什么也没有。
在一场大劫后,在这么慌乱的情景下,听到箫声,我只能怀疑,在我所置身的世界外有另一个世界,它风和日丽。
遁着箫声,我们找到了那个世界。它在一个小男孩的手里。这小男孩我见过,只是还不知道他能吹一口好箫。听说他二十一了,但个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六,苍白瘦弱的脸上,除了眼睛,其他器官都是精致而秀气的。两个漆黑的眼洞在白净的脸上触目惊心。
他的周围有倒地的桌椅,有玻璃的碎片,有横陈的床板、桶、盆等等,还有哭泣着、摸索着的舍友。他就立在这瞬间混乱了的世界里悠悠吹着箫。箫声里一片宁静、平和。
在他身后,盲女,我们焦急寻找、叫喊着的盲女也静静地坐着。托着腮,沉在箫声里。
我们没有打搅他们,而是轻轻地退了出去。
踩着那片箫声回到夏雨里。我看到珍一路带着焦虑的脸上有抹不易察觉的欣慰,我还看到了豆大的水珠在脚边绽放如花,一路开到不知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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