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搁在长江边上的小城象刚经过冬眠的卧龙，突然间睁开眼睛，摆动着伸起懒腰，活了！从小城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一日一变的街景让人隔日就认不出样子来。我提起脚步走了出去，在老城区和滨江路，拾到了两幅小景。

柳堤

盆地边缘的小城不种柳，成片的柳更难看到。前年，小城沿长江边筑起了一道防洪堤，长满卵石杂草的滩涂被填平，成了现在的“滨江路”。

暮春，偶去江滨，却见一带碧痕，绿绸卧波。满目苍翠，一江烟波里，堤上柳丝荡出来的阵阵极柔的绿光最闪眼。江堤栽柳，这主意太好！尽管看上去那柳还年轻，却已让人有了“绿杨荫里白沙堤”的意趣。

此时，风乍起，柳依堤而欢，堤因柳而舞。你看，和风牵了柳梢在作最美的舞蹈。花无露不娇，柳不舞风不眉。静态的柳是蓬头的病容。熏风是着了酒意的舞蹈家，柳自是风的显形，味道好够！不意种得满堤绿柳，惹来一江劲风。想以漕河姑娘的竹叶舞作比，又觉得那腰肢与竹叶的柔动里，少了柳的舒展和随意，任你怎地用心，也难尽述那微熏的眉态。闲立柳荫，柔丝弄发，有一种被爱抚的幸福感，更有些撒娇的冲动。有柳的堤是这般的迷人，这般抢眼！

柳树下是万年青，近旁有棕榈、蔷薇、塔柏、还有紫金花——树丛三三两两，高低相间，错落有致。虽是春意阑珊，绿叶间还闪着些残红。地是新刨过的，整平了，酥酥的躺在树下。草籽还没撒上，泥土泛着紫色的波光。偶有新芽冒出，抖出一点点嫩黄，那便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草生命力之顽强，是任何物种都难匹敌的。草太小，不引人注意，于是便拼命挤出所有的绿来，立在泥上眨眼睛，迎着春风往上长。柳丛里修了凉亭，翠园，摆上了摇椅，千年老树做的坐凳——大堤完完全全建成了休闲散步的乐园。堤上花草虽众，却以柳树为主。堤未名，姑且把它称着柳堤吧。

堤依山的一边，一排现代建筑正拔地而起，工程尚未结束，水泥道上很零乱。有车驰过，立刻扇起一阵烟尘，黄色尘埃如沙尘暴袭击，瞬间扑过堤岸，但依然吓不退游人的脚步。夕阳退去，夜幕上来，柳堤便迎接不暇。三五成群的人流，潮水似地涌上堤来。柳丝中，绿荫下，游人如织。一张小桌，三两条短凳，置于柳下。桌上几碟小菜，一瓶啤酒，两罐饮料，青年男女相对而坐。窃窃细语，阵阵嬉声，动了满江春水，活了一条长堤！

一位熟识的老人，悠悠然踱过来，神态比之余秋雨先生笔下的西腊老人更闲散。闲散是曾经健康的结果。闲步柳堤的人，自然是为了更健康。老人一指说新买的住房就在堤边，快竣工的三号楼上。“安逸哟，这环境。”老人说着，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来。“凉快。”我感受着江风。“有这片绿，散步舒心。”挂着溢出来的满意，老人融进了密密的人流。

与西湖柳堤相比，小城柳堤少了点名气，却多了些便利——人们不用花钱奔杭州，就能领略到柳堤的风韵。据说这样的防洪堤在泸洲有，宜宾有，重庆有------沿江沿海的城市都有了，不知是否都栽上了柳。虽然，是否栽上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堤的公益性的体现，多功能是否发挥。但假如处处江堤处处柳，人们不就可以“观柳何须去杭州”了么？

不知道杭州的柳堤比起小城的防洪堤来谁更美些，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杭州柳堤一是因为有象白居易老先生这样的墨客骚人唱颂，二是那个时代所修的江河湖堤太少。千年修一堤，物以稀为贵，任何惟一的东西都能被视为珍宝，杭州柳堤的闻名就一点不足为怪了。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江河湖堤绿化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小城的柳并不因为白先生的缺席而不吸引游人，人们还是把脚实实在在地踏在了堤上。

一阵强劲的风吹动着前行的脚步，舞动着的连绵柳枝出现缺口。走过去，不由张大了眼。一根断柳，拦腰被折，只留半截残枝，几片绿叶张着嫩脸顽强地立着。不知是谁的脚，从断柳下踩踏出了一行印痕，新土上有了一条板结的细路！一张置放在柳树下的摇椅砸毁了一只角，几滴水珠挂在残角上，有如哭泣的眼泪。不时有细娃走过，奔跳着拉扯柳枝，绷紧如弓的枝条让人心悬，摘下的柳叶，象揪下了人的心。不知随行的妈妈们心态如何，只看他们浅浅地在笑。

来柳堤的人，不都是为了享受柳堤的美么？

江水一波一波地向堤岸涌了，在薄暮之后天空灰暗。沿堤信步，脚在一阵一阵的笑语声中沉浮，心却亦喜亦悲。

老屋

小城旧街上，早先的城尾，现在的城中心，一派穿架墙，竹编壁，青瓦顶房舍，老屋就在其中。

街尾清闲，不好做生意，老屋便修得矮。雨季，雨水从房檐滴落地上，溅起的水珠把窄窄的青石板街湿了个透。幸而有前墙，水溅不进屋。不过却浇湿了街对面匆匆而过的脚步。

老屋封闭。街头巷尾那种常见的悠闲，天天荡在老屋。早晨八九点钟，临街的那扇小木门才“吱呀”一声，趿着拖鞋的主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揉揉双眼，伸伸懒腰，一个长长的哈欠后，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从竹编的烟篼里翻出一片完整的烟叶，卷上一支叶子烟，用一根长长的竹节烟杆点燃，巴嗒巴嗒抽上几口，人就似乎精神了许多。隔壁的门也相继开了，有人走出来。“早啊”“吃过饭了？”打过招呼，提了扫帚开始清扫自家门前街沿。进城的人从门前经过，急匆匆一副赶考的样子。这时，街尾便有了一些生气。

日子一天天继续着，老屋不着边际地躲着繁华。

忽一日，清晨醒来的小城伸腿甩胳膊，飞快地拉长自己的躯体。先前在城尾的老屋，一下子被卷进了小城的中心。几年前小城菜市还全摆在街边，市场里鸡鸭羊鱼猪肉兔子肉应有尽有，白菜青菜萝卜豇豆四季豆南瓜冬瓜样样齐全。老屋离菜市场一步之遥，菜多的一天甚至摆到了门口。菜市场最能吸引人来，菜摆到那里，街就热闹到那里。老屋门前车水马龙，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嘈杂声复苏了老屋，那人从菜市回来，“爸，开间铺子吧。”“卖啥子？”那人默想一会，动手将前墙拆去，让老屋敞开了胸怀。

垒起七星灶，排开八仙桌，不加修饰，只在青瓦屋顶上吊下一把吊扇，一个简单的茶馆就成了。屋子旧了点，桌子板凳也全是旧式的。喝茶的人走进来，冲上一杯香茶，伙上三四个茶友坐一桌，要来一副大贰{一种流行于川南的纸牌}，一坐就到中午或晚上，茶馆热热闹闹到深夜。小城人惰性，一不喜走远，二爱蹲老地方。茶馆四邻都是老屋，住慣青瓦顶的人，自然往青瓦顶茶馆里坐，一则习惯，二则熟识的人多些。老屋竖着排开八张桌子，天天坐满不留空位。钱象壶里倾出的茶水，哗哗地流进口袋。喜极曰：“生意这般好做，早几年怎么没想到？”“龟儿子以为闯到罗，不看这屋子现在的位置，毬人跑到你城边边头吃茶。”老子一句话，那人再不言语。“茶来罗！”喜滋滋的跑了开去。

“祖先修来的福。”老子说的是传说，故事很精彩。很多年以前，老屋前有棵很大的黄桷树{榕树}，那人的祖先在树下摆了一口茶缸，人坐在树上念经修行。过路的人渴了，就从缸里舀水喝。时间长了，坐的树丫上长出簸箕大的一朵菌子给他遮挡风雨。菌子是灵芝，专为他生的，他快要成仙了。一天，刮起了大风，乌天黑地的，眼看就要下大雨。这时，一个姑娘来到树下，单薄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祖先心里不忍，伸手拉她到树上躲雨，哪知姑娘没拉上来，自己反被拉下树摔伤了腿，再也爬不上树了。祖先善心不灭，就在黄桷树下搭个草棚，继续施茶施水。路人来这里都能喝到热茶，都要歇一歇。后来，祖先把草棚盖成了现在的老屋。传说毕竟是传说，“修来的福”显然是假的，要不然怎么会数辈人住在这老屋里，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过，祖先那一缸茶水虽然不是为谋生而置，但确实给了那人“茶水能赚钱”的灵感也未可知。同一屋檐下，同样是茶水，祖先修德，今人养生，不知谁更实际一些。

日子依旧继续着，不因悲喜而加快或放慢半拍。

新千年来临前，小城开始了旧城改造，一幢幢形状怪异的楼房拔地而起，左邻右舍的房子都拆了，只剩老屋孤零零地立着。因为没找到合适的铺面，茶馆还在营业。不过，已经是数得着的日子了，老屋终将被拆掉。那人踱到街上，看看新楼，再看看老屋，心里堆满了苍凉与伤感。刚竣工的新楼里，挨着开起了两家茶馆，装修富丽堂皇，一桌一挂壁扇，风自然舒畅。茶桌是新款的，四方带抽屉，除了喝茶，还可以哗啦啦“筑长城”。但不知何因，新茶馆里门可罗雀，即使有一桌两桌人，也是喝茶的少，搓麻将的多。特别难见到上年纪的人去新茶馆。或许是老人们不搓麻将，亦或是特别怀旧，老屋茶馆里始终挤得满满的，或喝茶，或打纸牌下象棋，热闹不减。老屋在继续着最后的日子。

直面消亡，老屋并不悲哀，没有毁灭，哪来的新生！伤感的是人，老屋住得久了，生出那份浓浓的故旧感，更何况还有滚滚的财源。

新与旧的碰撞，新的代替旧的，是社会进步的必然。当新的曙光在最初闪亮的一刹那，习惯于不变的人很难一下子适应。正因为不适应，老屋还支撑着。

细雨蒙蒙的江边小城，从笔架山流淌下来的绿覆盖了街头巷尾。老屋的左邻右舍都变了，街是新的，人是新的。它正面临着全新的一切，新城，新景，新路。老屋，还有选择么？　

本文已被编辑[轻轻走来]于2005-5-17　13:01:2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