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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徐徐行走在内心深处，犹如顺着又高又陡的峭岩而下，走进道路曲折复杂的山寨，里面的小巷颇多又互相可通。尽情的右弯左转，永无尽头而又无休无止的守望和思索，使我在整整一天里兴奋不已，不思饮食，只是漫不经心的喝过几口清水。当夕阳在西山顶部熊熊燃烧的时候，在一片绚丽和古意的斑斓里，我的骨头变得透明而空灵，几欲乘风归去。

远眺山下那黄泥墙，乌黑瓦的村庄。周围是一大片水田，村里的房屋间、田埂上看不到一个活动的物体。村庄象缈无人烟，但干净的小路，乌黑发亮的瓦檐，整齐方正的田埂上吐着青翠的小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围在村庄外，眼前的一切是那样鲜活。忽然，村庄里传来一声嘹亮的鸡啼，接着传来几声狗吠，然后山的另一边也传来几声鸡啼和狗吠，似乎相互回应着。一间瓦房上升起了缕缕炊烟。

这时，我看见我的父亲正走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步履匆匆的赶回家来。

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行走在路上的他心里记挂着新婚妻子妩媚的笑颜。现在他渴望一下子就能回到自己的吊脚楼下，然后很神气的对着楼上喊叫一声。那时，急急推开的窗棂里，那个明艳动人的小娇娘一定会冲着他作出又惊又喜的神态来。

虽然回家是很急迫的事情。可当两条野狗相互撕咬着，在道路上绞成一团时，他还是一下子停住脚步在路边站定，兴致勃勃的观战起来。一番冲扑腾挪，腾起的仆仆灰尘如烟如雾，黄色皮毛的那一条狗终于被另一条灰黑色的狗奋勇一扑，歪歪倒倒的撞滚入路旁的泥潭里。当黄狗呜咽着爬上道路，一身的黄泥将它装扮得更加臃肿肥厚，父亲忍不住朗声大笑，中气十足的哈哈笑声把在枯藤老树上昏昏欲睡的暮鸦，吓的四处惊飞盘旋。然后父亲又摇摇头，觉得这场搏斗是根本无法与惨烈精彩的斗鸡媲美的。他不无遗憾的在心里追忆起上一次赶街的圩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斗鸡。默默的品味斗鸡场上那精彩绝伦的一招一式，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刚刚从死亡边缘归来。

十天前刚刚度完蜜月的父亲，接到寨子长老的通知，说远方那个叫哥老会的帮会中，坐堂大哥令巡风六哥传下话来，定于某日各村寨一律要出动青壮力，配合革命军反扑凤凰城。和伙伴们喝过一夜的酒后，父亲激情昂扬的告别一腔无奈与不舍的母亲，脸上挂着如同和伙伴们上山打猎或是下河摸鱼的灿烂笑容，兴奋的加入了滚滚洪流。不料，仅仅交战一夜，革命军就彻底失利、溃不成军，去时不明所以，如今也不明所以的父亲和许多同行乡民一样成为了守军快刀利刃下的俘虏。

县太爷心满意足的躺在竹榻上，惬意的抽完两袋水烟后，挥挥手说：不必费尽精力的去辨认什么暴民、良民喽，这些麻烦事就送到三王庙，交给三王老神仙处理吧。

三王庙（即天王庙）建在城东南观景山麓。相传庙中所祭白面、赤面、黑面三尊塑像，就是宋代名将杨业第八世孙应龙、应虎、应豹三兄弟。这三兄弟曾受朝廷派遣，南征蛮夷之地，杀苗人九千。三王庙建成之后，被称为苗疆大理院，约定俗成的苗民最高讼院，官吏们深知苗民畏鬼甚于畏法，无论大小讼案，苗人不服县府衙判决时，就令当事人去三王庙吃猫血。

吃猫血即是在三王庙中，以雄猫一只刺杀，将血滴入酒碗之中，请监血人见证，由诉讼双方当众饮下，其中最为严重的一种为全家父母妻子男女老少一同饮血发誓。吃血之后当事人必须盟誓说：你若冤我，我大发大旺；我若冤你，我九死九绝。血酒下肚，绝无反悔。

一堆乡民被抓来的也不捆绑，就这么跟着押送的兵勇挤挤拥拥的被押进三王庙，在兵勇的大声喝斥下，排成弯弯扭扭的一路，依次轮流在神像面前自己掷竹筊卜卦定自己的死生存亡。一仰一覆为胜筊，开释；双仰的阳筊者开释；双覆的阴筊者斩首杀头。

不知道父亲掷竹筊的时候想起了什么，或者是许过什么愿望、向那一尊神灵作过祈祷。但可以肯定他一定没有想起自己的妻子。对于造反砍头的结局，他心里很坦然，觉得这只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手续。在掷竹筊前因为他一时的犹豫，屁股上狠狠的挨了兵勇的一脚，父亲脸色暗暗发红发热，他飞快的左右瞟了一眼，似乎害怕由此引起别人的注意，让同伴们误以为自己胆怯。他有些赌气的把竹筊狠狠掷在地面上，是双覆的阴筊。

父亲是在轻松的甩着手，跟着前面的人走向河边等候杀头的途中，看到天际那一行飘逸滑翔的白鹭时，猛然想起自己家中见人善作媚笑、白脸长身的美丽妻子。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想起自己终究还没有一个后代。他的眼睛开始灵活起来，目光变得坚硬而透明。

走近河边，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赶来围观杀头的人潮开始涌动，兵勇们忙着吆喝推赶看热闹的人，父亲向左侧移动几步，挤进人群。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不动声色的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打断了父亲的思绪。他终于走出对斗鸡的追忆，迈动脚步，加快步伐的往家赶来。穿过风中的田野，潮湿的地气低回漫卷，澄澈的河流在零乱的树丛后面隐约可见。

父亲终于踏上颓败的石桥台阶。风的呼啸声隐隐约约，年轻的他连纵带窜的连蹬几级台阶，离桥的拱部已是咫尺之遥了。突然，一个黑影挡住前路。父亲仰着头一看，那是一个从桥那端走来的人，两人正好狭路相逢了。任由一旁的桥道空空荡荡，谁也不想因为气虚让路给对方，于是开始叫板。

父亲说：你给老子让让，老子我赶着要回家。

那人说：凭什么要老子我让你，你回家，难道老子我不回家吗？

父亲说：那好，让老子我看看到底是谁让路！

那人说：老子我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迈出脚步，身子几乎快贴在一起的时候，父亲听到头的上方风声骤紧，他飞快的伸出手，毫不管来人的那居高临下仗势劈来的一拳，一只手紧紧攥住对方揣在腰际的那一只手。当对方的拳头砸在他的头颅上的时候，他使劲的一挺脖梗子，硬生生的挨了这一拳的同时，他另一只紧攥着的拳头已经狠狠的击打在对方柔软的腹部。两个人如抵架的两条水牛，哼哧哼哧的喘息着，父亲一边连续不断狠劲击打着对方的腹部，一边硬挺着脖梗子挨着对方重如打夯的拳击。仗着一股倔强的傲气，父亲终于把对手逼上桥的拱部，他大喝一声，一运劲，扯出对方拽在腰间的手，顺势一扭，只听骨骼脆生暴折的喀塔声响，那人手中紧攥得油黄色条子怦然坠地。父亲腾出一只手来，更是精神百倍，如虎入平川，不需几个回合，那人就象孩童一样被父亲揽入怀中。父亲再嗨的一声怒吼，双膀较力，将那人拦腰举起，扭身甩入河中。

父亲拣起地上的条子，这是一块削尖的竹版，可以平时里挂在裤带上，遇到厮杀的机会赶快拿出来作武器。油黄黄的竹简上，尖部微微泛红，足见它曾经的惨酷辉煌。父亲轻篾的吐了一口唾沫在竹片上，然后顺手将它也抛进河里。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从来都看不起这些使用短小暗器的人，他喜欢和人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气势勇猛的使用刀或扁担在街上决斗。还记得我六岁和父母到圩里赶集，父亲喝多了酒，又和人对上了，顺手抄起身边不知是谁的扁担，就跳到街的中央，杀声震天的在人堆里斗了起来。母亲虽然蹙紧着眉头，但也决不阻拦，只不过把幼小的我拉过一边罢了。

父亲大胜而归，他洋洋得意的晃着略微红肿的脑袋走进家的大门。站在天井里，他双手叉着腰的叫道：老子回来了！

因为传闻的恐怖，哭哭啼啼一天的母亲刚刚疲倦得瘫倒在床上，听到这声熟悉的吼叫，母亲本来已经流干了的眼泪，又忍不住高兴的哗哗流淌起来。她奋力的支撑起身子，踉踉跄跄的冲到窗前，向下俯瞰那个没心没肝的冤家。

父亲因为没有得到预料中的欢迎显得甚为恼怒，他梗着脖子，冲着那双红艳艳如寿桃的眼睛再一次吼到：老子回来了！快做饭去，这几天可饿死老子了！

据说，这个世界的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开始了漫长的生命旅程的。嘿嘿，我多少年纪了？革命军反扑凤凰城是1911年的深秋，那么我大概已经95岁了。谁叫我是最后一个土匪活化石呢？我总的尽心尽力为了大家的希望活着吧？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5-16　23:45:0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