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生存。一天早晨,居然有布谷鸟的叫声:“麦罢打垛”,或“麦罢咋过?”南方人译作:“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在老家,后院有棵大椿树,每天清早在树下蹲,有清凉的露珠从青枝绿叶间滴下来,伴着一声声“麦罢打垛”。还有一种老家人称“假鸡”的鸟也扯着清亮的嗓子“家——唧哩家”。
每当这两种鸟开始歌唱,到田间陇头看看,麦子已青青黄黄。正是五月下旬。穷苦年月,对一些口粮不济的农人来说,这时节是最难熬的,叫它作“春荒”。去年的陈粮早已吃光,新麦刚灌完桨,离麦收还有半月光景,可肚子是等不得的,整日价“骨碌碌”地叫,怎么办?聪明人望着一层层麦浪,慧从心生,他们把半熟的麦穗割下来,搓下麦芒与壳,只留下带青皮的籽——外面那层皮暂时去不掉,要想办法。
生起火,锅里烧开一丁点儿水,麦籽下锅,用大铲子翻来覆去地炒。浓郁的麦香被一点点激发出来。炒熟的麦籽倒进簸箕,边搓边簸,扇掉青皮,最后只剩下光溜溜的青麦粒。
门口大槐树下的石磨或石碾被女人冲刷得干干净净,青麦粒放上去,女人围着磨(碾)一圈圈地转,如走不完的岁月。把麦粒挤成细细长长的条条,如绿色的担担面,碾压出的却是片状。如浅绿的云片糕,如薄薄的芝麻饼。磨和碾这两种加工法的结果,只是形状的不同,味道是一样的。青麦粒在碾(磨)上转来转去做的美食,人们给它取个名字,叫“碾转”。
女人围着碾走了一圈又一圈,听见布谷鸟的叫声“麦罢咋过?”似在提醒:现在就这样吃,吃完了,麦罢咋过?女人的脸上又浮起一层阴云:是呀,麦罢咋过?
这碾转虽是饥饿的灵感,但在奢华岁月里风头不减。如今,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听到一声声“麦罢打垛”,到街上转转,会顶头碰见挎着沉甸甸篮子的农家妇女,篮子用印花布盖着,下面是挤得细细长长的碾转。闻着清甜的麦香,看着黄绿的色泽,会让人想起五月的田野,一滚滚麦浪,一阵阵醇香,夹着布谷鸟的:麦罢打垛。
买一些碾转回家,倒进盆里,这时节埋在土里的大蒜也长得圆滚滚,胖嘟嘟了。拔一棵出来,去皮,放在臼里,砸成糊,撒盐,味精,淋入芝麻油,筷子搅匀,倒进碾转,香喷喷的美味就做成了。
碾转是粗细粮的混合物,干麦经过细磨,能变成麸子,白面,黑面。碾转省去了这些繁索,对各种营养兼收并蓄,不离不弃。保持了全麦的营养。所以碾转入口,有点粗粝,且有质感。筋道,耐嚼,淡香中带着微甜,在饥肠噜噜的时候,很容易产生饱足感的。
我小时候,粮食足能果腹,虽然都是粗粮。一次去舅姥姥家,舅姥姥端出一盆碾转,闻着香气,食指大动,正要大快朵颐,被母亲拦住,说:“她正吃打虫药呢,碾转里有香油,怕吃了会损药效。”我遗憾地望着那盆碾转,哈拉子咽了又咽。吃不到的东西会留下深刻的印记。所以过了三十年依然记得那盆碾转。
细想,吃碾转的心情跟时代是很有关系的。饥饿时是为果腹;美味馈乏时是当零嘴,解馋;如今什么美味都有,吃碾转吃得更多的是回忆,是乡野间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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