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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庄(十二)渭水蓝桥

发表于-2005年05月16日 上午10:06评论-1条

(上接)

秦盼弟本来已经乱成一团麻了,又被秦有财这惊人的情感所震撼,因而变得愈发悲哀和迷茫,似乎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罢了,梦里的生与死又有什么所谓呢?“死?……”她直视着前方,神情恍惚,“不死吧!”

她不死的决心虽然模棱两可,却也给秦有财以莫大的鼓舞,他跳起来,把架在额头上的斧子拿开,重又别回至腰间,有些轻松并高兴地说:“姐,咱回屋去!”那时,太阳正隐入西边不远处白鹿塬的背面,余光越过白鹿塬的地平线斜照着秦家庄,恰好地表达了大自然对落后,贫穷和愚昧的极端鄙视。

姐弟二人回到家中的时候,那种伟大的鄙视已经结束了,换成了绵绵无尽的昏暗。在家门口,碰见了秦有宝,那个当年飘着鼻涕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风风火火,孔武有力,而且还是村支部的得力跑龙套人员,身份自然额外不同,按他自己的话,“我到你家来,不是代表我秦有宝,而是代表秦家庄村委来的”。此刻,他也不忘对在门口碰到的堂妹堂弟说这句招牌性的广告词。

姐弟二人等骄傲的堂兄说完话再次变成秦有宝的时候,才轻声地招呼:“宝哥,你来了。”

秦有宝伸手拍了拍秦有财的肩膀说:“好,有财!”然后径直走进屋里,对正对着自己的堂妹视而不见。这也不能怪他,秦盼弟未婚先孕做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早已沦为贱货妓女一类的人,这种人又怎配和他称兄道妹呢?岂不是脏了他钦差大臣的金口和法眼?

秦有宝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堂屋里,秦广民正坐在炭盆旁边一筹莫展地抽着旱烟,秦氏紧挨着丈夫在昏暗的油灯下纳着棉鞋,并不时用针挠那已经泛白的头发。夫妇二人看见大侄子突然走了进来,便立刻表现出惊慌和局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随之肃然起敬了,秦广民还因为一口没咽下去的烟而呛的直咳嗽,导致小股浑浊的眼泪顺着榆树皮一样的脸颊淌了下来。

秦有宝待自己的亲叔叔恢复了常态,才上前淡淡地打了招呼,接着背着手,环顾四周。在他所处的这间堂屋里,是发现不了什么起眼的东西的。一张黑忽忽的八仙方桌立在对门的地方,桌子正中央摆着祖先的灵位,还有一尊观音菩萨的泥像,两旁有两根大红烛,栽在盛满沙子的磁碗里,已经燃烧怠尽了。而供奉祖先和菩萨享用的东西,只剩下一个缺口的盘子,上面象征性地摆了几片晒干的萝卜。然而奇怪的是,桌子背后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毛主[xi]的相片,正好在祖宗的灵位上面,好在每个人都认识毛主[xi],要不然会以为那个戴一顶镶有红色五角星军帽,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目空一切的人正是秦家的祖辈呢!

这间屋子里,除了这里受毛主[xi]光彩的波及而略微明亮外,其余的地方都是昏暗不堪。墙壁刚刚粉刷过(过年前要大扫除),呈现出灰黄的颜色,而背光的地方想必是为节省涂料而略过了,所以显得参差不齐,班驳点点。两旁并排放着几张竹椅,摇摇欲坠的样子。正中央就是那盆微暗的炭火,散发出微不足道的光和不足为道的热,感动着那对毕恭毕敬的农民夫妇。里屋的门上新挂了一条棉布门帘,透过单薄破败的门帘,传出了火炕上三个小女孩争吵打闹的声音。另一侧的门上没有门帘,那里是厨房,有熏黑的灶台,堆满了柴火,并新盘了一个火炕,以应付人口的增加。再往后就是后院了,除几 枯死的花菜之外,就剩一个茅房了,茅房也一分为二,具备双重的功能,有一边专门储存劈好的柴火,并有一条狗把守,那狗此刻饥寒交迫,正呜呜地叫着。

秦有宝有些为难了,本来他以为此番任务简单轻松,但目及了这满屋的萧条之后,竟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他让叔婶坐下,自己也坐在了一个木凳上,伸手到炭盆的上方,说:“三达,小时侯的事我记不牢了,但我记得生有财那年,咱也洋气着呢,有多少桌,近二十桌吧?那一天把我吃美了,咋现在越来越不行了?三达,你屋这事跟咱社会主义建设就不同步嘛!”

秦广民聆听完侄子的教诲,无限惭愧地低下了头,“好我娃呢,你就不知道,达跟你婶现在是能省一分就省一分,你看这眼看过年了,年货都不敢多买,给娃的衣裳更是别想,咱现在有债啊!”

“债?”秦有宝眼睛一亮,提起了精神,原来他此次正是为村长讨债的,本不知如何开口,现在总算有了头绪,“欠谁的债?”

“还有谁的!人家从订婚到结婚,礼钱,酒席钱,还有其他乱七八糟加到一块,咋也得七八百,达跟你婶现在一分都不敢乱花,是一分攒一分,防着人家啥时候要上门来,咱一点都拿不出来。”

“三达,其实村长叫我来问一声,你攒多少了?”

对大侄子的摊牌,秦广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苦笑了一声,说:“现在能拿出二百,人家要多少?”

“人家说以前买的东西就算了,把礼钱跟摆酒席请客,请厨子跟执事的钱退了就行,一共八百五,到时候咱跟他再算一下。”

“还算啥呢?咋样都是咱不对,人家要八百五一点都不多,你先拿二百,给村长说一声,能不能先欠上?”

秦有宝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他明白以三叔家现在的光景,能拿出两百算不错了,可自己的任务怎么完成?下午他给村长许下的不负责任不切实际的诺言怎么兑现?那可是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问题啊!马虎不得,任务一定要完成!“先欠着肯定是不行的”,他说,“人家村长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亲戚家东凑西凑来的,要还就一次还清,也省得欠人情,只好拆东墙补西墙了,欠旁人的人情不如欠自己人的,只能这样了,有财——!”他扯着嗓子向里屋喊道:“去,把你大伯,二伯,四达,五达都叫来!”他不待秦广民发话就擅自做了决定,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好像是自己欠村长钱似的。

没一会儿,这个渺小的炭盆周围便聚集了秦家门里的男人女人们,大家听了秦有宝的一番情况汇报后,先是齐声大骂了秦盼弟一顿,然后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谁都不愿做声。

老大秦广发终于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表自己的见解,他说:“咱兄弟五个虽说早已分了家,到毕竟是一个妈生的,谁有啥事亲兄弟都得分一点,反正广民的事迟早得解决,我看——”就要进入正题时,招弟的大女儿一妹突然从里屋冲出来,喊道:“姥姥,三姨难受得很,想吐呢!”

“唉!”秦广发长叹一声,“狗日的都要得是啥娃呀!”

秦广民脸上挂不住了,刚才兄弟嫂子们同仇敌忾齐声大骂女儿时,他就已经不自在了,做人爹妈的,孩子即使再怎么不济,也难容忍别人肆无忌惮的奚落,他几乎要发作了。

“达,说这弄啥呀?还是想办法把钱凑齐了”,秦有宝急忙对父亲说道。

“给你狗日的订婚把我多少钱都花了,我只能拿二百了。”

大哥做表率,兄弟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全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掌柜的的脸色,同时说出适可而止的数目,然后再经过叠加,规劝,斡旋,八百五十块钱终于艰难地凑齐了,谁都没有注意到,此刻秦有财正趴在八仙桌上,用一只铅笔写着:大伯二百,二伯二百,四达一百五,五达一百。他的神色很郑重,一丝不苟。

很快,八百五十块现金就交到秦有宝的手中,他急匆匆地走了。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老二的媳妇在门口突然说:“广民,谁家也不容易,这钱你可得尽快——”

“还!”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站在人后的秦有财,他的眼睛乌溜溜地瞪着,放射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他拿起手上的一张纸,念道:“大伯二百,二伯二百,四达一百五,五达一百。钱,我们还,一定还!”他说话时也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的。秦广民以及一干长辈本想教训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却不由得有些畏缩了。他们面面相觑,默默无声,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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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1]个
风是记忆-评论

呵呵,下篇什么时候有?at:2005年05月17日 凌晨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