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趁我流连风景，怀古叹息时，乡长的儿子在庙旁不远的地里劳动起来。可供耕作的土地很少，由于特有的地质因素，土壤显得很可贵。人们把山上可用的斜坡全都利用起来。凡是不被大石头占据，还能刨出一点泥土的地方全被开发出来了。勤劳的人们将散碎的石片一个个的剔除出去，石片上的一丁点泥土也不能放弃。这种去粗取精的活路是很考验人的耐心和毅力的。在每个开发出的簸箕那么大的地边上，堆积的石片被规则的垒起来，就像一堵厚厚的围墙。地里还有更多数不清的小小石片，人们似乎在等待着它们继续被风化，好成为新的可供利用的土壤。

这样的劳作，连开发都谈不上了。

埋在地里的种子，不知道它得到的营养是否充足，将在什么时候发芽，遭到了什么样的病虫害侵袭。这样的生产方式所能产生的收获是不能预知的，或者说，你根本就无从知道。作物从种子到种子的生长过程里，所能依靠的只有它们自己。子粒的饱满，土壤里的环境，天气的变迁雨水是否调匀，病虫害以及野物的袭击，一切偶然必然的因素加在一起共同决定着它们的命运。

从现在地里的情况来看，它们多数都很不幸：三分之一的地面是空着的，看不见一点绿色，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属于病残者，剩下的三分之一属于生存的强者。这些强者三三两两的生长在弱势群体里，抢夺着弱者的养分和阳光，使弱者更弱，自己更强。它们在山风中高傲地展示自己发育良好的身材和容貌，用肥实的叶片刮扫着主人的裤子，提醒着主人：自己才是应该被照顾的对象。人们都很注意去关注强者。小伙子也不例外，在培土浇水锄草时格外留心生长正常的苗株，对于那些弱者，他甚至都不看一眼。

自然界总有一套自己的价值取向，这些取向影响着所有物种的生存观和生存现状。欧洲人是将这种价值取向发挥到极致的。他们不仅曾尝试着征服其他的民族和地域，甚至尝试着征服大自然。基于这样的行动他们出版了一本书，题目就叫做《生物进化论》，并冠以科学的名义加以大量发行。让自己祖先那明智的符合一个真正的动物种类的举动得到科学这概念的有力支持。

他们进而再向其它的各洲传播这种理念。告诉中国人和非洲人：你们那种“天人合一”的哲学纯粹就是背天而驰。你们被奴役被掠夺被贩卖是情理之中的！你们的火药指南针只是用来愉悦自己，而我们却让它们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从近现代史来看，你们借鉴我们的东西太多了：你们不也在掠夺式的开采资源吗？不也从那本书里巩固理解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不也公私不分贪婪占有，出了问题就往我们的地界上跑吗？还公理正义道貌岸然冠冕堂皇的大谈什么为了谁谁，这哪跟哪呀！

小伙子的锄很特别，像只有两个齿的钉耙。他说不用施肥，能收多少是多少。曾有人开玩笑说，收获的很少，却都是精品。由于没有农药残留，收获的东西味道挺好也很有营养。人们都不太容易生病，山下的村子里，老人们鹤发童颜，寿命都很长。看来，精品就是精品啊！可是土地里刨不出什么来，年轻人都外出做了工。他在外两年，原本说回来看看父母，可没想到刚一踏进家门就遇上了那事儿。

农作物的自生自灭，就跟独峰乡里的人一样。除了我和敬亭由于这偶然的机会对他们的存在表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注意以外，其余的什么关注，就都完全谈不上了。不过，外界的明了与否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存在着！

在浩荡天宇滚滚红尘中，他们生活得闭塞而艰辛。生与石头为伍，死与石头为伴。大自然的悭吝并没有让他们感到不公，学识的浅薄也没有让他们感到不满。他们安于现状，乐得其所。他们守着祖先的坟墓，每年照例跪拜上香敬神，他们从心底感谢先人们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且在嘴里心里默默祈祷着保佑保佑；他们牢记祖先的遗训和规定，婚丧嫁娶一样都要办得轰轰烈烈；他们不会去钻研为啥“红事”和“白事”都叫做喜事，反正人家都那么叫着；他们固执地相信迷信和传说，认为那都是真的，都是曾经的现实……

小伙子说，在上到乡场的路上有一个僻静的山坳，附近几里以内没有人家。一个大清早，放羊人驱赶自己的羊群到了那里。赫然发现前面的石头上坐着个人。背朝着自己，正很端庄地梳着长长的头发。此君向来爱开玩笑，心里想“吓吓她吧”！于是悄悄走到此人的身后，拍了对方的肩膀“嗨”了一声。在对方慢慢转过头来后，放羊人的声调就变成了鬼哭狼嚎。他失魂落魄的哭叫着一直跑回家里，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我问那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小伙子说不知道啊！我说，那这个故事究竟告诉了我们什么呢？他说，不清楚，可能是要我们不该去的地方就坚决不要去吧！可我硬要给这事加上一个结论。以至于居然想到了“色字头上一把刀”。

小伙子还给我说，就在我们下山去矿区的路上，有一个村。村里曾有个傻子。傻子成天坐在山梁上，痴痴的看着一塘莲花出神。那莲藕是打工仔刚从南方引进的。不久傻子死了，人们就把他埋在那山梁上，坟头正对着那塘莲花。人们说，他就爱呆在这里呀！这个故事触动了我的心事：我心中的那塘莲花现在开在哪里呀！等到有一天我也跟那傻子一样死了，有谁来埋葬我呀？那埋我的人知道应该把我埋在哪里吗？

宗教也是靠着这些神话和传说来普及的，那些故事说教的意味很浓。而眼下，这些东西就出现在我的身边，距离是如此的近，触手可及。当然，更是让我措手不及。

回来的路上，他指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房子说，那里头住着一位“活神仙”，是神得很的那种！年初他就说我们这里要遭难了，竟居然说准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算命骗钱的那种。穷乡僻壤没什么办法营生，这种职业很自然的应运而生，我老家那里就有不少。不足为奇！

正想着呢，从那破房里出来一位中年男子，高高的挽起裤腿，端着一盆脏水出来倒。他就跟那男子打招呼：“白叔，在家呀！”白叔直起腰来，打着哈哈咧着嘴说：“就是就是。你们干啥去呢！来家里坐会喝点水嘛！”这哪里是什么算命的，简直就是普通人一个嘛！

小伙子径直走了过去，我只好跟着他。在山里这几天，有一点憋闷，见着个人多不容易，没事儿就当是闲聊吧！

白叔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看着年轻人指着我问：“这位是你朋友呀？”

“不是。是何老师的同学——也是老师！”

“哦！快请坐！快请坐！”

白叔的神情和语言带有那种常年在外找生活的人的明显特征。这样的人待人接物很多礼，也很细心，对于自己的现状考虑周到。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就一定锦衣玉食身处明堂。事实正好相反，他们往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生活把他们逼进了这骗吃骗喝的胡同里，他们也就只好周旋于人们的隐私和自己的安全之间了！他们追求一种似乎超凡脱俗的境界，追求心灵的自由自在。当然首要的就是解决温饱问题。因而他们的心灵常常游离于天地之间——既是凡人，亦是神仙。

这是个别算命者留给我的印象。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另一类的艺术家——不得志的那类。

（第八节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