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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山径,几点篝灯闪灼,听声声度岭穿壑。天曙也,抱关人方去睡着,正关外鸡鸣膊膊。
暗夜里,一股遥远的刺痛似乎来自我的下身,我从梦里骤然惊醒。浓密的黑暗深处,我轻轻的抹拭着头上那层冷冰冰的汗水,斜靠着,孤独无依。如果生命就是一场盛开的寂寞,只要没有孤独,我也许会把寂寞活成一种骄傲的幸福。一时间,莫名的感伤伴着轻轻的雷声飒然而至,飘浮在楼内黝黑的空气里。抚摸日渐苍老的胸膛,童年的记忆悄然复活。
惊醒在错乱无秩的时空中,生活在遥远过去的那个四岁左右的孩童也在半夜惊醒。我所不知道的是那时的我,是身子发热了或是感觉到冷了?
穿过岁月的甬道,站在当年的门外,我清晰的看见一双丰润如藕的小手空攥着,时而在半空中漫无目的的舞动,时而在小脸边烦燥地抓弄。他大声的啼哭,让暗夜开始沸腾,一室骤起的焦虑热得像个火炉。
烛火在父母的惊惶中猛然点亮,手足无措的父亲先是作出胸有成竹的样子走过去,努力挤出一副可笑的模样,飞快的发出各种莫名其妙的怪声逗弄孩童,可是依然没有得到往日的效果。于是这一条剽悍乡间的汉子,因为自己的年轻受到这不明所以的挑战而猝不及防。脑海一片茫然之余,开始恼怒的发起没有目的的脾气来,呵斥的声音试图盖住那回荡午夜的稚嫰啼哭。
孩子病了。那可爱的小手也像火苗般招摇,招摇得人心神不定,晃动出一串儿语般清脆的铃声。那孩童的小脸紧皱着通红如火,映红了年轻的父亲的脸庞。他在原地团团转不停地说着:孩子病了。
阔叶的植物在黑暗中趁乱作响,面带愁容的美丽少妇略一犹豫,心里自然有了见识,默不做声的走出卧室,挑起一杆红灯笼,在年迈的仆人搀扶下,迈动着小脚急惶惶的走进夜色深处,夜色深处便摇曳起一缕温温的绛红。
半晌,年轻的妇人带着老仆气喘吁吁的折回来,一筹莫展的丈夫早已经在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垂头丧气的站着,像一个穷尽杂耍表演技能也没能博人一笑的小丑。她在灯影迷离中望着他笑了一下。本已是脑海一片空白的父亲仿佛终于又找到了发泄愤怒的理由,压低声冲她呵斥道:跑到哪了,孩子生病了,知道吗?
看着男人脸上那一缕无奈的天真神色,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一摆那杆温情脉脉绛红,从忠实的老仆人身后,闪出一个身穿一袭绣花滚边青衣的老妇人来。她头戴丝帕,前低后高,堆积成螺形。这,是会收惊或收土的老妇来了。
她先摸摸小孩的头,觉得似乎是热了或冷了,然后就仔细的问了白天发生过的所有生活细节,年轻的父母一一回答了,表示既没有冲撞天地,也没有和人发生口角和过节。收惊或收土的老妇自然不信,她洞察玄冥的说了些让年轻夫妇脸热发红、不好启齿的隐语,然后细细打量了一番二人扭捏的神情,最后满意的点点头,说认为是有土。然后就用米一碗,碗里放入水缸脚下的泥及银、铜、铁器各一,用小孩穿过的衣服包好,交转时,在小孩的头上、身上、脚上摇,口里说:
南方甲乙木,西方丙丁火,东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巳土,土公,土婆,土爹,土娘,土子,土孙,我家何方?诸神回避,天无忌,地无忌,阴阳无忌,百无禁忌,有土收土,没土收五方恶气!
这么念了几遍,将碗翻转来看,米少在哪一角,则土即是从哪一角惹来的,将缺的地方拿几粒放在一碗水里,拿几粒丢掉,说:土公土婆驼得去。
于是再用米将缺的地方补满,包好,翻转来摇着说。一直弄到不缺,然后将这碗米放在小孩睡的地方。
如果她是觉得小孩只是半夜惊梦,就改为收惊。也用米一碗,碗里放入水缸脚下的泥及银、铜、铁器各一,用小孩穿过的衣服包好,交转时,在小孩的头上、身上、脚上摇,口里改说:
天惊,地惊,神惊,鬼惊,念念惊,小人勿晓得,脚底板里出一惊。
收好,这碗米也放在小孩睡的地方。水碗里的米连水泼在狗身上,收土的那碗水米也一样,意思是将病过给了狗。
一股深浓厚重的疲倦在喃喃不息的念叨中如潮涌来,父亲开始偷偷的在灯火的暗影里无声的打着呵欠,母亲依然双目澄静,轻轻的抚摸着我不安悸动的幼小身躯,低声哼唱着一曲妩媚而温情的歌谣,在我四周坚韧的释放出一种湿润和凉爽,渐渐的,平缓的心情和宁静的空气使我仿佛变成了一条鱼,自由的置身在那条呼之欲出的清澈河流,最后沉沉睡去。
如果是第二天还不见好,那就得让男人出面了。父亲会在天灰蒙蒙的时分就站在天井的水井边,用一桶桶冰凉清澈的井水将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备好香烛和元宝,在母亲焦虑的眼光注视下,不慌不忙的安慰女人在家静心等候,之后板着虔诚的面孔,稳稳重重的走出大门,去庙里求神问卜,以求禳除病害。
到了庙里,就点起香烛,烧了元宝,向神跪拜,说明来意。如是求神保佑或挽回之法,则取神桌上的茭(茭,是两片竹片,如丢时竹片两片均向上叫阳茭,向下叫阴茭,一上一下叫生茭),合着在香上绕几个圈子。口中念念有词,一片虔诚。
说倘病人有阴人(即鬼)搅扰,请赐阴茭;如阳寿未满,因有几天魔难,于大命无防,请赐阳茭;如无阴人搅扰,也没有魔难,请赐生茭。然后,将茭向神桌上掼上去。
如是阴茭,即是说:既有阴人搅扰,那末我们马上去求,请再赐阴茭。同时再在香上绕后掼下去,是阴茭,就回去求阴人,如不再是阴茭了,则是主病人的病疙瘩。虽是这样,但求者必要掼到自己认为满意了,方才回去。
认真的父亲一定昂起他黝黑粗砺的脸庞,信誓旦旦的先表明自己就是那个十里八乡都以言处必践闻名的汉子,再用一种庄严中微带抑郁的情感在神前诉说:生病的那个孩童是戊申年十月十一生日,即四年前曾带来庙里拜菩萨,喊观音为干妈的。然后庄重的许愿:如孩童的病好了,一定会替神换金身,或做銮阁或修庙等不一。然后在神桌上取了签筒,举在头上绕几个圈子,跪下去摇出筒里的签来,拿了签向庙里孩童曾拜过了干爹的那个老和尚换签经,认真的听了能沟通人神的亲家兼庙祝对神喻的解释,又小心奉上铜元几枚。
签经里有的有药写着;有的是诗,拿下签经,就到药铺去买药,拿回去点起香蜡烛来煎。煎好,就拨入一些香灰,说这是神的仙丹。一吃,病也就好了。
是的,我就是靠着这种神秘莫测的咒语和仪式,摆脱了渺小人类对宿命沧桑前的束手无策,渐渐长成的。在一次次的呵斥和爱抚中,父亲凌厉的暴躁和母亲柔韧的温柔深深浸透了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使血气方刚的我在人生的每一次风浪里显得那么的彪悍和倔强,当垂垂老矣的时候,又像一道宿命的箴言,在灵魂的深处召唤我从天涯之外匆匆返回这一方水土,轻柔而缠绵的给予我最后一次安详的生命抚摸。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5-15 21:22:2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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