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五月，夏天就突然地光临皖西南的这座小城了。因临着长江，空气便总透着一股潮气，那些北方人都很明显地感到不适，身上总无端地冒汗，即便是闲坐在屋子里一动不动。太阳日渐成长了，红彤彤的一团，似乎整天都挂在刺眼的天上，就好像一盏一百瓦的灯泡悬在人的头顶一样。要再经过一个月的细心照料，到了六月底，那太阳又长胖了，如同泼留西金的屁股，摇摇欲坠地在高空晃荡。

这个时候的莲湖公园像一个色衰爱弛的老女人，无精打采的。无风，湖面平平展展的像长满荒草的野地，而且流动着泼留西金的肉光。湖边的草坪，长椅和自卑的柳树，都似在向大街上疲于奔命的汽车和人群埋怨：这个该死的，烦闷的季节！它们当然向往前一段日子，三四月的光景，那时的莲湖像少女的脸，明亮，吹弹即破，草坪和长椅总不得清闲，从六岁到六十岁，从男到女外加不男不女，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都依恋它们。柳树也神气，低垂的柳条经常故意拍打下面亭亭玉立的女孩，那些女孩都专注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仰望湛蓝无云的天空。但天空有时却也是斑斓的，因为有风筝的衬托，红的，绿的，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方的，圆的……五颜六色，形体各异的风筝飘飞在安静的空中，飘飞在幸福的湖面上。可此时的莲湖却显得痛苦和忧伤，偌大的公园空旷而寂静，少了三四月的喧哗，因而垂头丧气，万分的失落。这是六月底，南方已经是夏天了，又恰巧是最炎热的中午，所以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神经病才会出现在莲湖边上。但现在坐在湖边的那个年轻人虽智商迟钝了些却还不至于沦为神经病，别小瞧了他，他可是宜城机场空军部队里鼎鼎大名的四大惹不起的老四：秦川中尉。老四正寂寥地坐在湖边的一群石块中间，明亮的湖水倒影出他漆黑如炭的脸，以及一双和湖水一般明亮且炯炯有神的眼睛。他手里抓一把小石子，正饶有兴趣地把一粒粒石子抛到湖里，似乎做得是件意义不凡的工作，黑脸也随着石子的越抛越远而荡漾出满足的笑容。但不一会儿就弹尽粮绝了，他站起来四下寻找，并没有多大收获，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一块篮球大的石头上了，立即蹲下鳖足了劲，谁知这些石头全用水泥连在了湖堤了，老秦白出了一身的臭汗还挣扎出了一个响亮的屁，石头仍倔强地纹丝不动。他也不知道是出于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突然对着湖面大声的喊叫起来，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机，马上嘴角就自发的显示出温柔的微笑，“喂，姣姣，上班吗？”男人这副犯贱的德性只能有一种原因来解释，那电话的另一头一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女人。

果然，非常重要的女人不耐烦地说：“不是告诉你了我上班吗？你别烦我了，谁要你们部队变态，周一休息！”

“不是啊，天这么热，我在莲湖公园，挺郁闷的。”

“你去死吧！跳湖里去吧！”

秦川收起了电话，但嘴角那犯贱的笑容还残留着，显得不伦不类，他回过头，对那个常年在湖边给游人照相的老头说：“大爷，我女朋友让我跳湖自杀。”

老头吃了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缓过神后职业性地做了答复，“要不先照张相吧？”

“不用了”，秦川大声说道，终于恢复了正常，拍掉屁股上的灰尘，扬起双手，大笑着，“谢谢您了大爷，我已经有遗像了。”说完似捡了大便宜一般，蹦跳着走出公园，穿过一条街，进了一个小区，转眼已经站到一户人家的门口。他不按门铃，用手大力拍着喊道：“费连城，开门！”

门应声而开，一个丰腴秀美的少妇站在门里。秦川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嫂，嫂子，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上班吗？”

少妇正是费连城的妻子，大观区文化局的凌青。她微笑着把秦川请了进来，说：“我请假了，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谁叫你们部队周一休息啊，你们“老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快进来，新装了空调。”

“嫂子你真好！费连城呢？不用说，八成又在玩电脑了，嫂子，你值得为这种人请假？”

“有我这么玩电脑的吗？”声音在厕所里，随即人也走了出来。秦川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大的造型——一件围裙系在腰间，双手沾满了洗衣粉的泡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费连城却一脸的坦然，“笑什么，没见过人洗衣服啊？你这个王八蛋又来干吗，蹭饭啊？”

“我靠！你有点良心行不行？”秦川大骂道，“忘了你前次求嫂子时那匹烂马还是我掏的租金呢，叔叔阿姨回去了，要不还能做个证，我是关心你来看看你。”

“拜托大哥，媳妇，赶紧把空调温度调高点，这王八蛋说得我浑身打冷战。在哥哥面前别那么恶心成不？”费连城说话间拿毛巾擦干了手，“林姣姣是不是又给你闭门羹吃了？要不你能想起我！”

“对了秦川”，凌青端来了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怎么你一个人，他们俩呢？”

“‘僵尸’（月星邪）休假回家看他的戴雯雪了，‘万人迷’（原野）——是啊，那个混蛋去哪了，今天早上就没见到他人？”

“打电话叫过来，哥几个聚一聚。”

“关机了”，秦川放下电话，“这小子最近神神秘秘的，不知搞什么鬼？”

“那还用说”，凌青接过话，“肯定是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他年龄也不小了，人长得也帅，那不很正常？”

“谈恋爱？”秦川和费连城同时叫道，即而大笑起来，“嫂子，你不知道”，秦川说，“那个混蛋这几年女孩子是骗了不少，但没一回是认真的，小白脸都是这个臭毛病！”

“瞎说什么？”凌青把削好的苹果塞到秦川手上，“我看原野不是那种人”。凌青是在和费连城举行的假婚礼上认识原野的，当时她觉得原野活泼好动，模样好看，搞不好是那种风流情种，但后来她发现自己的眼光总出现偏颇，尤其是对军人，她的丈夫费连城看似懒散实则干练，秦川表面木讷内心却细密，月星邪虽总是一副颓废无力的样子，其实为人柔情如水，原野肯定也是如此，因为物以类聚，他们既然是知己好朋友，就必然有相通之处——他们都是新时代的真正真实的军人，为人正直，不做作，不虚伪，尊敬女性，现在她怎么也不会相信原野是那种人，虽然她并不了解原野，这可能就叫爱屋及乌吧？“不可能，我肯定他不是那种人，不过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二十四五的人了，总那样晃着！”

“嫂子你还不知道吧？”秦川放下苹果，“其实原野是我们几个人谈恋爱最早的，以前他真心付出过一段感情，那时我们刚毕业分到宜城，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原野，谁能想到竟是那个样子，精干的小平头，单纯的脸，还有一双充满朝气的大眼睛，安静而腼腆，话不多，尤其是面对女人时，还常常无法克服地脸红，活脱脱一个纯真乏味的大男孩。那一年的九月，大男孩已经是宜城机场部队的一名见习军官了，常常在闲暇时，穿着佩带着蓝色学员肩章军装，背一把红棉木吉他，拜师于宜城孝肃路上的几家琴行——小伙子从上军校起就好这个。就是在那个多情的黄昏，小伙子遇到了几乎改变他人生的女人。当时，原野正好学艺结束，走到孝肃路与吴越街的交接处，一个女人叫住了他，“兵哥哥，你是机场部队的吗？”

结果，我们的原野就看见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姑娘从吴越街走出来，朝他轻盈地跑过来。姑娘穿一身得体的职业裙装，如丝的长发有条不紊地披在身后，迎着风轻盈飞舞。姑娘的模样和身材也符合这个城市的典型特征，曼妙婉约。

结果，我们的原野，单纯不谙世事的见习军官，当场就呆住了。

“兵哥，你是机场部队的吗？”姑娘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了，吐气如兰，再次轻声问道，“我是移动公司的，想到你们部队办理集团用户的业务，你是机场部队的吗？”

“我是机场！”我们的见习军官马上回答。

姑娘含蓄地笑了，然后扬手拦了辆红色夏利出租车，“走吧，你带我去你们部队，打车钱我们公司报销的，走吧，兵哥！”

于是，缘于戏剧性的美丽邂逅的青年男女，便在那个金黄的季节演绎了他们自以为是的真爱童话。花前月下的约会，山盟海誓的宣言，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原野——我们之前介绍过了，一个纯真的男孩，身体里流淌着浪漫主义的血液，那夜空中璀璨的星星，激荡东流的江水，以及一首首木吉他弹奏而出的情歌，在他看来就已经是爱情的全部了，他可丝毫没有考虑到爱情那必须基于的最起码的现实，比如，首当其冲的，见女孩的父母。那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见习军官提前给自己授了军衔，借了一副黄灿灿的少尉肩章，大袋小袋地拎着礼物，迈向了失败的第一步。

他早就了解了宜城的风俗，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当娘的决定，所以女孩的父亲，一条迎客松香烟就绰绰有余了。倒是老太太难应付些，因为本地的女人，主要是上年纪的女人，目光都极其长远，颇具战略性，行事异常谨慎。看看当时的情形吧。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军事家一样的中年妇女，女孩的母亲，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扶膝，开腔了。

“小原，家哪的？”

提前进衔的少尉军官，原野同志，笔直地站立在客厅中央，毫无就坐的意思，自信而坦然地回答：“陕西，西安，阿姨。”

“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啊？”

“独生子，阿姨。”

“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啊？”

“不知道，阿姨。”

“不知道？”“阿姨”把手从膝盖抬到了眼镜上，“我是说将来你打算去哪？你是独生子，是不是要回老家？”

“或许，阿姨。”

“那可不行啊，小原，西安那么远，叫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放心呢？”

少尉拧了拧僵直的脖子，妥协了，“很可能回不去，就得留在宜城，阿姨。”

“好”，“阿姨”的手又回到膝盖上，“你在部队是干什么工作的？”

“地勤，阿姨。”

“地勤？是修飞机的那种吗？听说很辛苦，很可怜的。”

“辛苦但不可怜，阿姨。”

“能改行吗？”

“不想改，改行很复杂，阿姨”

“哦，你先回去吧”，这次“阿姨”把手放到了茶几的茶杯上，不再说话了。

“我走了，阿姨——叔叔。”

“噢，好！”“叔叔”正在抽迎客松，反应过来，“常来玩啊！”

可惜我们的少尉军官再没能去玩过，移动公司的姑娘告诉他说“阿姨”不同意，少尉说只要你同意就行，姑娘说我妈不同意我就不同意，少尉问你妈为什么不同意，姑娘回答我妈说你不知上进，要你先改行再说，少尉说改行很复杂不光靠本事我做不到，姑娘说那没办法了，少尉又问那你究竟为什么不同意，姑娘回答我妈为什么不同意我就为什么不同意，少尉笑着说再见，姑娘却没说话转身走了。

后来，原野同志一个人喝了顿酒，跑到江边对着江水吼了一小时，晚上回到宿舍弹吉他弹到手指出血，第二天发高烧爬不起床，接着去合肥住了半个月院，再后来就成了团里的四大惹不起的老三。

“原野也怪可怜的”，凌青叹气说道，“碰上这样的女孩和‘岳母’，不过你们几个那副倔强的臭毛病也该改一改了。”

“你老公改了吗？”秦川笑着反问。

凌青不置可否地苦笑了，接着说：“我相信原野一定能碰上一个欣赏他这种臭毛病的好女孩的，我就不说了，就像姣姣对你，还有你们说的那个戴雯雪对月星邪，原野也一定会遇见他命里注定的女孩，一定是这样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