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秦岭将季风阻挡在了这,连日里下着大雨。在雨中游荡是很好的享受,富含负离子的环境让人的头脑异常清醒。
夜里蜷缩在小床上,听着外面山风撼树,夹杂着雨水击打屋瓦的声音,心里就莫名其妙的生出某种诗意。
敬亭希望我代他去乡长家里探望一下。他很不好意思的说,要不是嫂子提醒,他几乎忘了。我自然很乐意,早就想出去走走啦。
乡场正位于山上,独来独往一条街。最高的楼是两层,灰色的水泥墙面加上或古旧或崭新的川木板门。
随便一打听就能找到乡长家。我将摩托车停在外面,试探着进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挤着一圈人。乡长已经下了床,正坐在方桌旁听着一个人的述说。大家边听着边瞅瞅乡长。乡长的神情里透出虚弱,眼神还有点散。他一手撑在桌沿上,低着头很仔细的听着。乡长很瘦,眼睛有点斗鸡,耳朵的外轮廓是迥异于常人的那种弧形,耳垂很薄,并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双耳垂肩。一件灰白色的衬衣挽着两圈袖子。他并不看谁,对于这些相处了多年的老乡亲来说,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和性格特征,他们对待一些事情的态度和观点,平时说话的语音语气,他都很熟。眼下需要的,不是去分辨孰是孰非,三言两语他就听明白了:儿子瞒着儿媳给老爹买了几盒药,儿媳妇说你怎么攒私房啊,小两口为此闹别扭。公爹公婆不服气,硬是要找儿媳讨个说法:我养你男人直到成人,连这都还吵吵呀?太伤人了吧!得,原本小事一桩,现在给闹腾的都大动肝火。
乡长对于大家的话渐渐有些听而不闻了,他只是在对方停顿时微微点下头,表示他还在听着。处理这样的家庭纠纷他也不是第一次了。都在气头上你说啥也没用,你有一尺的道他就有三尺的魔。最要紧的不是立马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谁谁就对,其他的就错。而是要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人在关心着,并且还在设身处地的为他们着急想办法。每个人在情绪激动时就都成了天真的小孩子。为了表示自己的粗暴做法并不是因为一点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引起,他们往往要不负责任地夸大一些小小的细节,根本就不管对方的处境如何。
一大家子人这样的对簿公堂原本就不是件光彩的事,更何况乡长如今还拖着病体呢!从语气里我隐隐感到了他们对各自理由的陈述显得越来越没信心。当事人似乎逐渐感到了穿插在这件事情里头的,实际有两个标准,争吵的原因就是各人只抱定了其中的一个。他们还没承认这个,可能是各人的自尊心还在作怪吧!
我知道,乡长就要有空了!
乡长的大儿子给大家端来开水,玻璃罐头瓶里泡着茶叶,热气腾腾的。小伙子很精神,宽肩细腰,显得很灵巧。看到车钥匙,他马上就明白了。他小声跟乡长说:“爸,来客了!是何老师那……”乡长这才看见了我,“哦”了一声,高兴的要站起来让座。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我给吸引了。弄得我脸上红红的。
寻求解决问题的父子两家人顿时感到极不自在。他们慢慢站起身,商量着要告别回去了。只听儿子跟老爸低声说着:“爸,再坐会儿吧!雨下得大,伞不够啊!”
乡长拉住大家不让走。一面吩咐儿子马上去杀只肥鹅来,一面跟老伯说:“亲伯,家里来了客,帮我陪陪!吃过了午饭再回去呀……”
五谷精华,自酿的粮食酒,喝着口感很好。这酒很特别,可以往里面掺上水,勾兑成鸡尾酒一类的饮料,喝着也不会难受。天气阴湿,虽是夏天,还是微微带着寒意。一只七十年代的搪瓷盅子放在焦碳炉上热着。乡长向着火,过会儿端起盅子来给大家斟酒。由于身体原因,他还不能怎么喝,只是给大家倒着。
闹别扭的婆媳俩已经预先结伴回去了。父子俩盛情难却,留了下来。只是坐着找不到话说,显得很拘谨。我和乡长谈起了敬亭的事儿。
“好老师啊……”乡长赞叹。没一点架子,轻言细语的,就像任何一个和蔼的长辈在叨家常。
这山下的村里出了个大学生。孩子瘦瘦高高的很勤奋,领到通知书却犯了愁,家里供不起啊!父母年纪不大,可身体不太好,还有一个正读初中的妹妹要照顾,哪有那么多钱呀!孩子想,这下完了。人家做梦都想着的好学校,自己考上却不能读了。放羊时就坐在山坳里哭。正好有人告诉了乡长,乡长想怎么啦,能走出这大山不好吗?活人还能让一泡尿给憋死?就掏了入校的一应费用。很巧啊,孩子的专业就是何老师教。何老师很器重他,也帮助他。孩子很懂事,不管在校还是回家,一有空就忙着找事儿做,筹集学校里的花消。这不,去年才跟一个文化公司签了约,得到资助去了意大利留学……
乡长说到这里,显得很是自得。酒不醉人人自醉,在他的乡里出了留学生,这可是多大的事儿啊!听说那孩子每次“下去”都坐着轮船,还是大轮船呢!
何老师是看了那孩子的画才到这里来的。何老师的妻子义务担任了小学校的假期辅导员,音乐美术都教。两个人还常常外出画画,这穷山恶水的,有啥看头?这些画画的人哪,咱就是搞不明白呀!
真是不明白吗?乡长的举动让一只金凤凰飞出了大山,引来了艺术工作者对他们以及他们生存的环境的关注,还让他们的后代们从小就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样接受这熏陶——这是多好的不明白啊!
乡长要他的儿子找时间陪我去游览本地的景点夜月庙。他说何老师都去过两次了。画画的,不去很可惜。
好不容易等到天放了晴。雨后的太阳还有点辣。找到那小伙子,我们朝夜月庙走去。
独峰的这一面大树多,树冠连在一起遮蔽着黑黑的山石。古老的庙宇就掩藏在山坳尽头。小伙子说这里山高风大。曾经有位老者去附近的村子走亲戚,回来时又热又累,便坐在这大树下歇息。凉风习习中竟然再也没醒来。
身处如此仙境,死何足惜!
上了第一组石梯,左边的大树上传来吱吱声。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正用身子紧紧缠住一只老鼠。蛇的七寸盘搭在树干上,其余的部位连同老鼠一起悬空在横出的树干下方。老鼠很大,它闭着眼睛无力的尖叫,就像是被什么麻痹了一样。毒蛇就那么慢悠悠的不急不躁。肉已到嘴边了,慌个啥呀!
自古道“蛇鼠一窝”——就这么个一窝法儿呀!
再上一组石梯就是收花站,夜月庙还在那后面。庙里原来贡着的夜月神在文革中被捣毁了,如今只是一尊新塑的还算是有鼻子有眼的泥胎而已。庙旁有一井,据说在每年的某个时刻月亮会直射到井底。前十年中每晚从井里传出悲啼,有风水先生说井里被放进了妖物,必得封镇住。于是井口也用水泥封住了。
身处独峰上,清风明月夜,想想该是多好啊!
(第七节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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