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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手掌上穿过,抚摸枯萎的身体,我看到了曾经岁月如铜镜般光晕灿烂的面容。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的,什么都会清晰起来的,包括你生命里的每一种疑惑。我似乎开始大彻大悟,这说起来真是叫人难以置信。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那一个清晨,那个我从西北的戈壁归来后的第二天清晨。
为了再一次仔细的看看这块群山环抱、绿水萦绕的神秘之地,气喘吁吁登上山巅的我,喜笑颜开,情绪激昂,但还来不及极目四望,下身突然像一下子灌满了山涧的云雾一样,空荡荡的无声无息。在身子开始摇摇欲坠的同时,我对着老天骂了一句,老子……
干枯话音随着我的躯体如枯叶萎落顿地。收回最后一缕凝视山巅的目光,我摸了摸毫无知觉的双腿,心里陡然明白死亡的下肢将把我日复一日的永远困顿在这块土地上,与发散着霉味的回忆相依为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又无可奈何。后来,我平躺在草地上,心里一片空明,直到被人抬进吊脚楼的床上,最后在一片叹息声中沉沉睡去,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点的悲哀?
终日躺在高高的吊脚楼上的日子开始了。我有时会费劲心力的研究着大梁上那些已经呈现出苍老的灰褐色的、工艺繁复的八卦、太极图、荷花莲籽等花卉图样图案,直到黄昏,眼前模糊一片依然无休无止。有时在阳光明媚的正午,我也会把眼睛从四面雕花透光的排窗望出去,看看屋顶上装饰的向天飞檐,绕楼的曲廊,在廊洞下有雕龙画凤,曲廊上做工精细考究的栏杆,楼下四合天井大院幽幽的花香不时扑鼻而来。
我很少瞩目再远一点的风景。远方还会有什么,多少年来我已经厌倦了一切关于远方的眺望和思考,除非有毛伢子和辣妹子激昂、热辣的歌声响起,我才会很不情愿的再多瞟远一点。
那天空可真蓝啊,近树掩映着远山,袅袅炊烟时隐时现,轻舟过处,鳞波轻轻浅浅,晨风徐送,水面上的倒影重重叠叠。又是一叶扁舟顺水而下,俏立船头的女孩子那清脆的歌声,在山水之间荡漾:
唱山歌哎!
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
不怕滩急湾又多
……
歌声悠扬空灵,但我觉得她欢颜里流淌出来对未来的漫不在乎,有些没心没肝的可笑。不过有时想想也是的,踏在脚下的石阶都早已没有棱角了,小孩子又知道什么?
我痴迷于抚摸自己日渐枯萎的下身,就如同在抚摸曾经的岁月。有许多诧异的眼睛在暗地里注视着我,当我们的眼睛对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惊恐慌乱的神色明确无误的告诉了他们内心抑制不住的那一股窥视隐秘的好奇。以前他们怕我,远远的躲开我;现在他们喜欢我,想近近的研究我。嘿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菊子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一付清纯的孩子模样。她不顾我的咒骂和反对,坚持要照顾我的生活。后来,我无意中听说到,她在山那边的大学里是学什么民俗学的,我就明白过来了,知道她并不是爱上我了,而是和所有人一样,想对我日夜窥视。之所以费尽心机的接近我,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土匪,一个至今仍活在边地里的、最后一个有传奇性的土匪。
所以,以前我看人家是虎视眈眈,现在人家看我也是虎视眈眈。因为我是土匪,我可以被镇压,也可以被劳教,但当我老了,我又成了人民的文史研究员,负责展览和讲述那过去的历史。
嘿嘿,这世道。
我开始洞察菊子的隐秘心事,可我依然默不作声。因为她灿烂的容颜、她幽幽发亮的眼神,让我回忆起我年轻的那一年,我曾经去过的那家苗寨。那个曾深深看过我一眼的苗家女子,就美丽的和菊子依稀相似。那时候,就因为那一眼,使我在往后数不尽的岁月里心动神摇,不能自已。
我痴痴呆呆的在正午的阳光下向她走了过去,老子可不怕什么蛊惑。虽然我知道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而且,我也知道蛊计有蛇蛊、金蚕蛊、蔑片蛊、石头蛊、泥鳅蛊、中害神、疳蛊、肿蛊、癫蛊、阴蛇蛊、生蛇蛊十一种。但我心动不已,我已经顾不得别的了,我的腿脚从那时起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在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扶疏的身影下,在花溪河边,我如影随行的跟在她的身后。我还记得那时的日子周围一片明亮,远山含黛,朦胧中竹影摇曳。山、树、青瓦木屋,一并倒映在清亮的小河之中,河的上空,一只白鹭亮出优雅的身影,无声地滑过宁静的小河,
终于,我接过她笑盈盈递过来的一碗擂茶,一口饮尽。后来,在静静的茅屋里,我听见外面水田里有人吆喝,牛铃声渐行渐远。在长发缱绻、侬侬软语中,渺小的我融入了悠悠的天地。从此以后,我的灵魂一片空白。
有些黄昏的时候,我或者会找个人背着我出门转转。因为我喜欢在黄昏人少的时候,悄然无声的去看那些结构精巧、布局奇妙以及错落有致的灰褐色吊脚楼。穿行过寂静的街巷,一溜吊脚楼临街面水而建,屋基是卵石垒砌而成,大小不同的青灰色石头布满青苔,无声地述说着沧桑、动人的故事。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推开大门,便觉凉爽宜人,昏黄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那些随意栽种的普通花木上,化作了温婉可人的光斑,星星点点,在带着几许沧桑的老房子和青石板上弹出一些节奏。
有时我会坐在青石板地面上,久久的抚摸那些长满苔痕石界,口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昏昏然仿佛进入了前世的梦乡。
于是菊子对我说:你知道你活着有什么意思吗?
嗯。因为有你陪着我啊。
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吗?
我是一个土匪,一个改造好的土匪,一个老而不死的活化石。
不,说你终日两眼迷离、痴痴呆呆的,那是因为你是中蛊了。
那你知道什么叫蛊吗?
我知道,书里写着呢。《岭南卫生方》里说:制蛊之法,是将百虫置器密封之,使它们自相残食,经年后,视其独存的,便可为蛊害人。制蛊的办法是:多于端午日制之,乘其阳气极盛时以制药,是以致人于病、死。又多用蛇、蛊、蜈蚣之属来制,一触便可杀生。你以前去过苗家山寨,你说这些说得对吗?
你知道怎么用蛊吗?
不知道。
有三种最常见的。用蔑片蛊害人,是将竹蔑一片,长约四五寸,悄悄的把它放在路上,行人过之,蔑跳上行人脚腿,使人痛得很厉害。久而久之,蔑又跳入膝盖去,由是脚小如鹤膝,其人不出四五年,便会一命呜呼。用石头蛊的害人:将石头一块,放在路上,结茅标为记,但不要给他人知道。行人过之,石跳上人身或肚内,初则硬实,三四月后,更能够行动、鸣啼,人渐大便秘结而瘦弱,又能飞入两手两脚,不出三五年,其人必死。用泥鳅蛊的害人:煮泥鳅与客吃,食罢,肚内似有泥鳅三五个在走动,有时冲上喉头,有时走下肛门。如不知治,必死无疑。我没有脚不会走,一生不吃鱼虾,你说我会中蛊吗?真是笑话!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讲究?奇怪。
人活着,样样讲究,别的为什么就不能讲究?
倒也是。这吊脚楼也有讲究吗?
你不用为难我,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土匪,什么也不知道啊?这吊脚楼以前依山而建,主要呈虎坐形,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为最佳屋场。后来镇子里也有了,河边也盖了,就只讲究坐向了。大部分朝向,或坐西向东,或坐东向西。
人活着有讲究,你讲究什么?
我陡然想起戈壁的炙热天空下,曾一点点用语言唤醒我对故乡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物的回忆与认识的眼镜来。那可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我内心里一直以为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教会我如何在时间精密刻画的细节里抚摸追想曾经的历史。
你说啊,你有什么讲究的?你为什么喜欢悄悄的凝视我?你喜欢我陪着你吗?菊子歪着头,俯下身子,对着坐在青石板上的我问道。她迎面俯来的脸在黄昏的斜阳里熠熠闪动着一种迷人的光泽,淡淡袭来的幽香里,那白里透红的脸颊明媚犹如夏日的莲花。
我无声的笑笑,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干净的空气,说:这个,我不会告诉你的,永远不会。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5-13 23:42:3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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