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死了,我成了寡妇。
“寡妇”两个字,把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是谁造就了这两个字,压在我头上,让我不能喘息。
男人活着的时候,我是一等一的好媳妇,上有公婆,下有子女,贤淑文良。
红白理事会的老三双手捧着光亮亮的红纸包着的喜糖、瓜子,喜滋滋的走进门来,恭恭敬敬地说:“川子嫂,村头张家小丫要出嫁,请你上门为新娘子做新铺盖来啦!”我笑着接过透着喜气的糖,剥一块放在嘴里,那个甜呢,甜入心田,溢上眉梢。
金色的顶针戴上纤细柔长的手指,闪着银光的针儿别上衣襟……手摸着大红缎子,眼看着水绿绸子,穿针引线,喜气盈盈,比自己出嫁还开心几分呢。
以鸡蛋里面挑骨头闻名全村的张老太太颠颠的走过来,隔着老花镜的小眼睛,细细的翻看枕儿、被儿、花褥子……终于翘起了大拇指,裂开没牙的嘴笑着说:“呵呵!要说好针线,还是咱川子媳妇呀!那家的姑娘出嫁,小伙娶媳妇都不能没咱川子媳妇这双巧手啊!”女人们唯唯附和。我乐呵呵的说:“咱村的姑娘出嫁,小伙娶媳妇,我忙死累死,也开心呀!”
最得意的莫过于本家娶媳妇啦。八十岁老奶奶笑开满脸的皱纹,看着我胖嘟嘟的脸说:“看,川子媳妇长得齐齐楚楚,好福气!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的,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咱家川子媳妇孝顺老人,看孩子们亲,名声好呢!做喜娘就是咱川子媳妇啊”我赶紧拿把木梳站在老奶奶身后,细细的梳理老奶奶稀疏的白发,看着老奶奶的皱纹下的眼睛笑。
我穿上大红羊绒外套,黑色毛料裤子,棕色半高跟名牌皮鞋,左扭扭,右看看,对着镜子里的“美媳妇”扬扬眉,挤挤眼儿。对着椅子上的男人嗔怪:“川子呀!你花这么多钱,从省城给我买这身衣服,也不心疼!”男人坐在椅子上抽着香烟,迷着眼说:“这不,又腊月了,你成大红人了,天天做喜娘呢,不准备像样的行头怎么对得起咱这福分!”我频频点头:“好钢用到刀刃上,值!”眉梢眼角挂满喜气。
端着插着红色蜡烛的红色喜盘,拿一把缠着红绸子的新笤帚,喜气洋洋走向喜车,绕着挂着红绸花,飞着五色气球,贴着大红喜字的喜车转上一遭,打开车门,轻轻的细细的扫一遍轻尘,再用蜡烛照上几次,满车闪烁吉祥的光。坐上喜车迎亲去了,一路鞭炮,一路歌声。到了新娘子家,亲家的笑容从心底溢到脸上,握着我的手把我迎上上座,抿抿嘴,浅尝喜茶。吉辰一到,挽起新娘,踏上喜车,那一刹那,真有一种功臣的感觉,飘飘然,忘了身在何处,我是何人!
长长的迎亲车次第进村了,远远的望见门口迎亲的人群,心口怦怦的跳,是自己的主战场了。喜娘是中心人物呢!一手牵着娘家,一手牵着婆家,媳妇能不能顺利下轿,而婆家又要省钱,那就看喜娘的手段了。我从车上跳下来,笑对娘家人,夸着婆家的理路,笑向婆家人,说着娘家的大度,笑对所有的人,盛赞新娘的美貌贤惠。婆家翘大指,娘家展笑颜。我得意洋洋。看新媳妇坐在了新床上,又是倒水,又是送糖果,忙得团团转,心里乐颠颠。摸摸新铺盖,看看新窗花,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男人死了,我成了寡妇,我依然是我,我的世界却面目全非了。
邻家姑娘红红要出嫁了,没给我送来喜糖,可我依然觉得应当去帮忙,拿起针线,走出家门,刚出门口,碰上守寡多年的张秀,一把拉住张秀说:“走,给红红做铺盖去。”张秀诧异的看着我的脸,竟像不认识,然后灰着脸轻声说:“我们是寡妇!”“寡妇怎么了?”我紧张的问。
张秀硬生生把我扯回家说:“死了男人,低人一等了,我们头上带着无形的孝帽,满身都是晦气了!别说给人家做铺盖,踏上人家的门槛,看一眼那红绸绿缎,人家那脸色就不成脸色了。我们自觉些吧!寡妇啦!低头做人的日子啦!”我看看张秀,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大声说“我们怎么了,我们不就是死了男人么。我们那里变了?我不服!”张秀拍拍我:“静下来吧,开始我也像你,不服!不服不行呀,不是对一个人,是世俗!认命吧!”我愤愤地把针线抛在针线盒里,一仰身躺在床上,叹息一声……寡妇,寡妇怎么了?然而我明明白白知道了我再也没有翻红覆绿,飞针走线做新人铺盖的权利了。
那天,我大姨家儿子娶媳妇,我用红纸包了厚厚的礼金,高兴的送上,他们眉开眼笑的接过,没有嫌弃这钱是寡妇的手拿过的。我心里竟一阵喜悦:自家亲戚,不嫌弃我的寡妇身份。于是我站在山坡下,挤在人群里等着看新媳妇下轿,鞭炮声近了,我掂起了脚尖……远远的看到喜车了……喜气挂上我的眉梢,想起我做喜娘的风光……
小姨匆匆钻过人群,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说:“走吧,躲躲,别看新媳妇下轿。”我打个冷战说:“怎么?”小姨看我一眼冷冷的说:“寡妇!不吉利!”我心里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我是寡妇了,我是寡妇了,走到哪里都是。我甩脱小姨的手,转身跑到后山坡,一口气爬到山顶,喘着粗气,对着苍天喊出我心中的怨愤:“寡妇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对待死了男人的女人?为什么男人死了女人,照样可以做娶亲人,照样可以坐上席,照样做他想做的一切?女人死了男人,连看新娘子下轿的权利也没有了呢?死了男人的女人也是人呢!苍天不公——”泪水在西风里凝结成冰。
初冬的一个中午,我坐在石阶上为孙女做棉裤,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舒舒服服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满惬意的。
门开了,狗狂吠,老三吧咂着烟探进头来。我放下棉裤,牵开黑狗。老三喷口烟说:“嫂子,你到老福家帮个忙吧!老福他爹死了,给他们扫扫财!”“扫财?”我疑惑的问。“是,简单。拿把笤帚,在棺材上空扫一下,倒簸箕里,然后再倒到面瓮里,就完事啦!”老三漫不经心的说。“我没经历过,你能找别人吗!”我心里突然有点烦,迟迟疑疑地说。老三瞪了瞪三角眼说:“这活就得你干呀!你是寡妇。你不会不知道寡妇扫财吧?”
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窜到心口,一把烈火在心头点燃:又是寡妇,寡妇不能做喜娘,不能看新媳妇下轿,为啥可以扫财?
老三看我怔怔的站着,大喊一声:“走吧!发什么怔?是这身份了。”
我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低着头跟着老三到了老福家。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破笤帚在棺材上晃了晃,空簸箕往面瓮扬了扬,刚要扭身出来,被一个老寡妇喊住,指使着洒扫死人的房间,整理死人的物品……听老寡妇喋喋不休的说:“寡妇,喜事躲开,丧事扫财,天经地义,寡妇的规矩……”心里像塞满了烂套子,嗓子里像堵着一口痰。我终于受不了了,摔掉笤帚对着老寡妇吼:“这就是寡妇的命?我不信不能扭转这不平!”我昂首走出了老福的家。
“啪”的关上厚重的大门,想把这个世界关在门外。心还没从愤懑中平静下来,院里的黑狗又叫了……老三隔着门板又喊了:“嗨——快出来,没干完……”
任黑狗风里狂吠,任老三撕破喉咙,黑色的大门紧闭。!
春风走过树梢,他闯进了我的心里。
月儿挂上柳梢,他握住我的手,坚定的说:“霞,不再犹豫,后半生你我一起走!一起走!”清风拂过我的头发,仰起头看看那弯新月,我使劲的点头:“强,一起走!不管这条路多难走,我们一起走。”
云压得很低,老槐树下的空气沉闷的似乎刮不进一丝风。
老奶奶满脸的皱纹,撮成晒干的烂山药,没牙的嘴,凹下去,突出的下巴急急的抖动,竹节般的手指几乎点上我的额头说:“你、你……椽子媳妇……我、我白疼你了!丢人呢!怎么就守不住呢?你——”黑枣木的拐杖嗒、嗒的敲击白青石的碾盘。
婆婆搬个小凳子,坐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脸,轻声地说:“咱是不是再想想,再想想呢?孙子都抱上了,还要走么?”
公公垂着头,一言不发。几根白发直直的竖起,看不见公公的眼睛,却感受到目光的犀利!
我的心沉重的下沉。
我把眼光投向儿子儿媳。
大儿子捻碎烟蒂沉静的说:“娘!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亲娘!”大儿媳小声的嘀咕:“可是,我、我喊不出爹。”大儿子的眼光横向大儿媳的脸。大儿媳伸伸舌头,捂住了嘴!
二儿子悠然得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什么时代了,这样的问题,还用得着兴师动众的研究?呵呵!”二儿媳拍拍怀里的孩子笑笑说:“孩子少了爷爷的爱,那爱也不全呀!娘,你后半生的幸福就攥在自己手里。”
火热的力量撞击我的胸口。我站起来说:“奶奶、爹、娘,媳妇对不起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了。”
我牵着张秀的手,扯来了红缎绿绸,绣起鸳鸯粉枕。张秀开心地笑着:“呵呵呵!我们寡妇的手,照样绣得出幸福。”我激动地注视着张秀依然美丽的眼睛诚挚的说:“我的喜日子,就请你做伴娘!”张秀攥紧了我的手,眼里萌动着水一样的波说:“如果我有哪一天,你就是我的伴娘!”
缤纷的彩纸蝴蝶般的飞舞,火红的鞭炮炸响湛蓝的天空。
(附注:歧视寡妇人格尊严的陈规陋习似乎已经走远,然而我的故事确然发生在今天。这是一个农村寡妇的真实经历,真切感受,她面对那些不成文的陋习,愤懑、不平、抗争。她找到我,借我的笔为农村的寡妇喊一声:寡妇是人!
本文是我对已发文章《寡妇是人》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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