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大雪,灰色的天幕上缀满无数、无数个精灵,倏忽天地间,片片雪花晶莹剔透地落在人们的脸上,淘气的吻你一口,爽爽的、冷冷的,你会觉得温润可爱,当你不小心时,她又会忽地钻进你的脖颈里、心里,你却再也寻它不着。
小时候特别怕雪,不知那时是生活困难所致,还是那时的天是特别的冷。每到冬天就冷得发抖,穿了那么多的东西也抵挡不了寒风刺骨,尽管喜欢在漫天飞雪中捕捉雪花,东一下,西一下地和雪花一起飞舞,那呼出的热气,一会就随着欢乐凝结。而白茫茫的一片,刺眼的雪亮,使整个世界如同银甲一样闪亮,放眼望去,浑身总是打着寒颤,有雪光罩着,气温会下降几度。谁也不愿出门,都喜欢坐在热热的火炕上,把脚伸到热热的被子里,把心暖热,不时地嗑着瓜子打发这种天气,农闲时,家家都如此。
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雪下得特大。天明时,外面的雪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夜之间,雪山处处,如刀削斧劈,有棱有角,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外面朔风正紧,飕飕的刮着,吹得窗棂呜呜作响,那声音也如同响在你的心里,使你浑身不如得紧缩。看看外边,实在不愿离开那暖暖的被窝,但那时的我是最听老师话了,雪停就是命令。赶忙拿起小铁锹向学校跑。母亲拦着说,这么冷的天,又是假期,谁会去扫雪呀。我执意地走在风雪里。朔风掀起地上的积雪劈头盖脸地向我打来,寒风穿透棉衣打到心底,那才叫透心凉。我总觉得小时候的天是特别的冷,雪也是特别的寒。现在不管多么寒的天,多么大的雪,我都再也没有那么寒冷。从雪里边趟着走,脚上仅有的点温度还能把灌进鞋子里的雪融化了,不一会,棉鞋就成了水靴。路上冷冷清清,似乎天地间仅我一人在雪里、风里跋涉。当我费力地来到学校时,却没有一个学生。看着校园里横七竖八的一道道的雪岭,再看看我的小小的铲子,我觉得真是太无力,太弱小了。门卫的老爷爷把我抱到屋里的火炉旁,让我烤着,脱去了我的棉鞋,我的小脚开始有了暖意,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然后,老爷爷说,孩子,我会告诉你的老师说,你来扫雪了。那天,我没有铲雪,但我去了,我固执的想,该我做的我就要做好,绝不假借旁人。尽管那次小手小脚冻得像红萝卜似的,但那天,我却是唯一的一个扫雪的人。
回家后,母亲骂我傻瓜,但我却没有觉得,我知道,母亲是疼我。
老天总是喜欢和我开玩笑,不知是不是考验我的意志,总是喜欢把我抛在雪里。而我的一生也好像与雪特别有缘,分不清我自己是雪,还是雪的精灵,不然,我怎么会引来那么多纷纷的雪花。
记得我出嫁的日子,那年月,谁又能雇得起车。吃了母亲给我做的离娘饭,看着外面的雨雪交加,我固执地拦回了母亲的眼泪,固执地一个人走在公路上,固执的一个人在风雪中等车——等那时有时无的公共汽车。每个女人都要出嫁的,我既然没有自己的选择,那上天要我走风雪路,我也就别无选择地上路。那天,是先雨后雪,水和着雪,溅得满脸满身都是污点,我打着伞,挡不住雨,也遮不了雪,因为风雪实在太大。雪花飞扬,打湿了我的新衣,新鞋又一次变成了水靴。心如同在冰窟窿里一样,但我倔强的没有哭。老天都哭成那样子了,万朵雪花,洁白如,相拥相逐,送我上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选择了,我就不能回头;承诺了,就要走到目的地。那时,我把雪看成是精灵,我的姐妹——是我相亲相爱的好姐妹,温淳的相送一程又一程。
十几年过去了,回顾那场雪,还是倍感凄寒,还是满脑子的雪花,那雪花大朵大朵地开在深冬的风里,开在我新生活的第一天里。
农民是很喜欢下雪的,他们疯狂地盼望下雪,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的,也真正懂得了老人常说的“今冬盖雪被,来年枕着馒头睡”。90年前,有两年少雪,天气是奇凉无比。人们总是叫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也不下点雪。我知道,人们心里喜欢雪。这种喜欢绝非是小孩子一样的踩在上面吱嘎吱嘎听声音的那种感觉;也不会是堆出高出人头的雪人的那种喜欢;更不是用冻僵的小手去捏雪团打雪仗似的喜欢……
我的生命里的雪,总是适时而来。那天我躺在雪白的产房里,雪花随着我的阵痛飞舞,雪花随着女儿呱呱而泣应声落地。我知道,老天衷情于我的多情总是让我在最干涸的时候,派来成千上万个精灵呵护着我,陪伴着我,那时的雪都是带着天的嘱托,带着我的欢喜,来到我的床前,在我的床前盛开了一大朵冰雪聪明的莲花。看着这朵花,我知道,我会固执地守着她,让她学会在寒风中成长,让她不再让雨雪打湿,让她不再使棉鞋成为水靴,让她静静地开在暖冬里,开在我的心里。
我欢喜我的心在雪中飞舞,我欢喜我的雪花在我的心中悲泣。雪也有流泪的时候,我懂她,知道她从万里高空离天的不舍,懂它远涉异地旅途中的辛苦。懂她从跌落天庭的时候开始,她就在抒情:把天涂高了,把山涂厚了,把树涂得雍肿了……只有大地的泥土,深情着她的执着,也只有大地懂得接纳,永久地接纳——一层一层软软的棉絮,是一层层银闪闪的亮点,闪的时间长,亮的时间更长。
母亲去世那年,女儿才四岁,她看我总是泪流满面时,就用她的胖乎乎的小手给我擦去那永远也擦不干的泪,稚气的声音总是在我的耳边回荡“妈不哭,姥姥睡着了,别吵醒她!”那天的雪下得断断续续,时大时小,我知老天对我的怜悯,让那幽幽的雪魂陪着我,去完成我最终的守候,陪着我在严冬的午夜。那夜并不是太冷,雪是软软地下着,打在暗淡的灯光上,一片一片,缓缓地落在地上,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棺材上……就像我用洁白的身躯护卫着母亲的新居。我就坐在棺材前,雪把我团团围住,护着我的心脉,那一点微微的跳动,震颤着雪花一声一声地应和。我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和母亲对语,说着那许许多多的悲喜,谈到我光着小脚丫在雪地里疯跑时,母亲笑了,我也笑了,雪花也跟着欢蹦乱跳,听到的都是母亲疼心的叹息声和我的调皮的银铃声;谈到母亲一辈子辛苦的操劳时,我更多的是流泪,雪花也是低沉。农村是讲土葬的,就在白雪覆盖大地的第二天清晨,踩着松软的厚厚的雪,无声无息地,我送走了我最亲的人,那个使我承受生命之轻之重的人。在白茫茫的原野上,母亲的新家上面是一堆湿湿的土,我知道,不久,又会有更多更多的雪覆盖在上面,那是我给母亲遮风蔽寒……
岁月悠悠,雪花悠悠。雪没有因为谁的高兴和不高兴而停止她的飞舞,它依然撒满幕布;也没有因为过去和现在的时差而停止降落;雪也从不去想你是不是小人物。她洒脱地落在万物身上,只是给我的特别多,飞落在我的欢笑声中、绝望中、低沉时、心绝时……
往事在雪里淡了,又清晰了,都成为雪中的一部分了,我的至亲也已成为雪中的一部分了,都是这样的无声无息,一如雪的来,一如雪的离去。没有谁为了看雪花飞舞去让天气停在零下的温度。自然界有自然界的法则,人生有人生的规律。
我盼着雪花,看着雪花,担着雪花,同样的更多了一个心愿,我把雪当做我最钟爱的情人。
每当天下雪时,我都会和雪花一起潇洒,我都是快活地对雪花说:该下就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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