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六

翌日清晨，星期天。

南方的太阳勤快的很，早早就出来露脸了。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窗帘扑打在费连城的脸上。他睁开眼，不做其他，先是在心里咒骂，妈的，星期天，星期天为什么不飞行，以前不经常这样搞吗？为什么这回要休息？为什么我又会不小心告诉那两位善良的老人呢？我的妈呀，今天可怎么熬啊！费连城从未像今天这般憎恨休息，他恼怒的坐起来，大口吸气，平息心境，感觉眼睛明显的肿了，因为昨晚的睡眠不足外加长途跋涉，背和腰都有些酸疼，毫无疑问，是硬邦邦，冷冰冰的地板的功劳。他侧头向床上看去，竟不由得的惊呆了，晨光和朝霞正透过窗纱铺洒在宽大柔软的床上，铺洒在那个蜷缩着安睡的女人身上，女人侧身正对着他，即使是厚厚的棉被也不能掩盖她如天际的山峦一般玲珑纵深的曲线，她的披肩长发散落在脸颊和脖子上，眼角挂着来路不明的泪珠。在费连城肿胀模糊的眼中，床上的女人似乎融入到绚丽的霞光之中，周身散发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有些耀眼，又有些迷人。年纪一大把了，风韵犹存嘛！他刚想到这一步，理智的手便立刻不客气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很响亮干脆的一声，连忙又深吸几口气，打起精神，开门出去了。

他的岳父母已经早早地并排站在客厅里，凝神注视着装饰柜摆着的两人的结婚照，并作着盲目的评价，“瞧，小费这孩子，多帅气！”此情此景令费连城心中更加的慌乱，他摇头苦笑，是喜还是忧呢？

“爸，还疼吗？”他意外的发觉，这一声称呼自己是越来越顺口了。

“没事了，没事了，老毛病，听你妈说害得你昨晚半夜跑出去”，凌父一脸的自责，　“瞧，眼睛都肿了，昨晚没睡好吧？”

“小费，早点吃什么，妈去买。”

“爸妈，以后叫我连城就行了，别再叫小费了，要不那天我们去饭店，您二老这么一叫，人家服务员以为有外快可以赚了”，女婿的幽默把老两口逗得哈哈大笑。“好，连城”，凌父说，“我看下面有一个公园，我们爷俩下去走走，就当晨练吧。”

下楼，越过一条街，就到了莲湖公园。公园没有围墙，全天免费，在这样清新的早晨，聚集了许多的晨练者，大都是一些年迈无事的老人，练剑的，打拳的，跳舞的，和扯着嗓子唱黄梅戏的。二人并排在湖边走着，聊着家常，湖水碧绿碧绿的，晨风吹过，层层的涟漪向四处伸展。凌父精神极好，像少年似的大阔步前行，劲头十足，而费连城好像和他岳父对换了似的，神情委顿，疲惫不堪。“连城，不舒服吗？”“没事，腰有点疼。”费连城随口就这么回答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回答为何令岳父觉得尴尬，干笑了几声，然后说了句空气如何好的话搪塞他，接着就沉默了。连城心里暗惊，莫不是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好半天，凌父才有些难为情地对他说：“连城啊，年轻人嘛可以理解，但也要明白细水长流的道理啊！”岳父说话时眼睛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让连城以为这话的玄机就隐藏在湖水中，于是他也朝湖面看去，依旧是那般碧绿的颜色，像一片抖动的绿地毯，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来，他搔着头，干笑着回答：“哦，明白了。”

回到家中，凌青和她的母亲已经准备了丰盛的早点，白米稀饭，油条，香脆的咸菜，还有几个圆咕噜噜的鸡蛋。这一桌早餐立马就给连城带来家的感觉，这是北方最常见的早餐，足见这一家人对自己的良苦用心，今天也许并非那么难熬，他这么想。

饭后，出于感激，连城主动地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不论是床底，墙边还是柜角，都逃不过他的勤快。他缜密的心思，麻利的动作，让凌青一家人都倍感满意。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种细致入微的扫除对上过军校的费连城来说，简直是不足为道的。扫完之后，凌青的电脑又给了费连城表现的机会。他拿起工具快速地拧下机箱的螺钉，这手艺当然得归功于他四年修飞机的工作实践，然后又很专业地卸下内存，哈一口气，拿一块橡皮来回蹭几下，回头说道：“氧化了，不要紧的，电脑需要经常维护，你看主板上全是灰，我顺便给做一下维护工作吧。”说着便已把机箱一口气拆了个七零八落，用抹布细心地清擦，又立即恢复原状，其动作之熟练，好像蒙着眼睛也能完成似的。

其间，凌青一家人就傻乎乎地站在身后爱莫能助，但满脸都是欢喜，而且越来越欢喜。

“来，擦把汗吧”，开心的丈母娘递过一条毛巾，说：“连城，中午吃什么，妈去买菜。”

“青儿她妈，你过来，过来啊！”凌父忽然插嘴，并把老伴拉到一旁，轻声嘀咕，随即两人就古怪神秘地笑了起来，搞得连城诚惶诚恐，一头雾水。

等母女两人出去买菜后，家里只剩下两个男人，老男人从带来的提包中掏出一本棋谱和一盘象棋，在茶几上摆好，说：“连城，会下棋吗，来，玩两把。”

费连城清晰地记得，自己从学会下棋以来还从未遇见过对手，但也从没遇见过高手，岳父手捧棋谱的高深造型多少让他有些胆怯，觉得心里没底。“来吧，别客气，我让你一‘车’”，岳父和他的棋谱一起向连城发出了盛情邀请。

老人家可能最善于用“车”了，才几分钟，连城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少了一“车”的岳父已经明显地力不从心了，又一小会儿，便片甲不留了。高手下棋不赢头三把，连城这么认为。第二局，岳父主动把“车”招了回来，全副上阵，但依旧难以力挽狂澜。“休息一会儿”，凌父喝一口茶，又翻棋谱，很认真的研究了一番，“再来！”结果依旧惨败而归。这可怪不得费连城，他自己清楚，根本就没敢用什么狠招，是报着求败的心态的。“爸，再来一盘吧，你肯定赢！”“不用了，不用了”，凌父大笑着说，“好女婿，我是服了，你眼厉害啊，我要走什么，好像全被你看透了，以后要好好教我啊！”

以后？这两个字把连城从刚才的酣战拉回到现实中，还有以后吗？

开饭了。

一盆热气腾腾的甲鱼汤摆在了连城的面前，“女婿，多吃点，大补的！”岳母热心地给女婿盛了一碗。

“补？补什么？”连城莫名其妙。

岳母却被他问得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回答。

“连城啊”，岳父接过话，“这是好东西，多吃一点没坏处，虽说年轻吧，有时也是有必要的，须知细水长流啊！”

费连城不蠢，立即就明白了早上自己那句不经意的回答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他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番好意，扑腾一下，整张脸齐脖子根变成了一颗胡萝卜，偷偷看一眼旁边的凌青，也好不到那去，几乎缩到桌子下面了。连城低着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嘿嘿声，是笑又像哭，正应了他当前的处境，啼笑皆非，苦笑不得。

还是岳母大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女婿，没什么，都是自家人，不用害臊的。”

连城摇着头，低声说：“妈，不是的，我好感动，好感动，呵呵嘿嘿……”

终于到了晚上，连城的苦日子到头了。他对岳父母说，明天要飞行，晚上必须归队。他的这个理由颇为牵强，只能骗一些对部队一无所知的人，其实只有飞行员在飞行的前一晚上必须留宿军营，养精蓄锐。而像他这种修飞机的地老汉，是可以待在家里抱老婆的，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虽有老婆，却不能抱。老两口依依不舍地送走了这位敬业的军人女婿。

冒牌的妻子送冒牌的丈夫走到楼下，看着老公满面轻松的样子，好像逃出狼窟一般，心里没来由地生气了，板着脸问：“费连城，现在是不是特高兴啊？”

“怎么，你舍不得我走啊？”连城笑嘻嘻地反问。

“我舍不得你去死啊！”

“嘻嘻，大姐，您觉得我的戏演得还不赖吧！你不知道，这两天可累死我了，我怕再待几天，我自己都以为是他们二老的女婿了，真是再好不过的老丈人老丈母娘了，哈哈！”

“你快点去死吧！”凌青有些发火似的推着他，“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急什么？我肯定会走的，喝了那么一大碗王八汤，晚上还敢跟你睡一起啊？”

“你？”这种庸俗的笑话让凌青羞愧不堪，“败类！”她恨恨地说道，“解放军的败类！”

“没错，我是败类”，连城毫不介意，仍然笑呵呵的，“可老人家喜欢我这个败类女婿啊，我好事做到底，等那天二老要走的时候再客串一把，送送他们，至于这几天呢，我就消失了，反正部队也是要飞行的，我想撒这么一个谎难不住您吧！好了，我回去了，拜拜了，代我问候一声我的岳父岳母啊，哈哈……”连城大笑着说完，蹦蹦跳跳地走了。身后的凌青真有些七窍生烟了，她伸出手指向那个远去的身影，嘴上诅咒道：“王八蛋，一上街就被撞死，一定要被大卡车撞死，这个混蛋！”说完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闪烁在脸上，接着把脸染成红色，像燃烧的煤球，灼热灼热的。“撞死你！”她又笑着说。

而走在街上的费连城也发现了一种始料不及的奇怪感觉，似乎有一股子温馨回荡在心田。这两天，总的来说是难熬的，欺骗一对善良的老人，让他感到些许的惭愧，而老人对他的毫无保留的爱，又让他发自肺腑的感激；和一个并不熟悉的女人共处一室，是极大的尴尬，而盘旋在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息，却又让人回味无穷。什么玩意啊？他使劲摇头，驱走脑海里百感交集，可别搅乱了我的生活，那就划不来了。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