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五
四月里的春风煦暖撩人,太阳与时俱进表现为红彤彤的可爱,城市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换下了厚厚的冬装,用自以为是的性感迎接暖季的到来。费连城中尉,此时已经换上了板正的夏常服,像电线杆似的,威武地挺立在师范学院旁边汽车站的大门口,在他的身旁,是他亭亭玉立的新婚妻子,这位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也像十八岁的少女似的,穿着一件得体的连衣裙,在柔柔的春风里,毫不设防地展示她凹凸到位的身材。中尉不时侧目看一眼与自己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似亲非亲,永保一定距离的妻子,于是头皮发麻,冷汗直冒,他妈的,我在搞什么名堂?接老丈人丈母娘吗?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里,中尉的身子也是半边冷半边热,自相矛盾,混乱不堪,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本来很简单的,怎么变得这么复杂?就为成全她的一番孝心吗?就这样被她说动了?中尉站岗似的站在那,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几天前娇妻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很疼我,一直都忧心我的婚事,可他们也很封建,如果知道我拿婚姻当儿戏会气死的,主要是我父亲身体不好,病了好多年了,我做女儿的虽无能做出让他们骄傲的事情,但也不能惹他们伤心生气啊,请求你,假装几天,等过一段日子,我找机会慢慢向他们说清楚,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车来了”,一句话把中尉拉到这迫在眉睫的现实。从棕阳开来的汽车缓缓进站。车窗的玻璃上已经贴着两张沧桑但洋溢着笑容的脸,亲切地注视着门口这跟穿军装的电线杆。凌青向他们招手,同时跨了一步,另一只手握住中尉僵垂的手,“来了,专业点,别露馅了,你手怎么湿乎乎的?”“何止手,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下雨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凌青抬头看去,再怎么忙乱的心情也难挡她开心的大笑,这个平时骄傲,懒散,风趣并有些浮夸的青年军官,此刻像做错事的孩子,正等着老师的责罚一样,满脸大汗!“真的只有几天时间吗?”连城又一次询问。
说话间,已走到岳父母的跟前。那是一对慈祥和蔼的老人,就像他的父母一样,一脸辛勤的皱纹,两鬓日益班白,尤其是岳父,身子消瘦,背已被无情的岁月压得有些弯曲,饱受疾病折磨的样子,倒是岳母心宽体胖,满面红光,从下车起就一直打量英武不凡的女婿,正应了一句俗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连城很自觉,先是上前接过了老人的行李,紧接着老实地等候下一步的指示。
“叫啊,我爸妈”,凌青摇了摇他的胳膊。
“啊,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地深吸一口气,憋足了劲,却像针扎的气球立时疲软了,“先吃饭吧。”
“没出息!”凌青生气地说,既是在埋怨他,又是向父母做差强人意的解释。
“呵呵,正常的”,凌父开心地笑着,“我第一回见岳父岳母也是这个样子的,年轻人嘛,免不了不好意思的,解放军,好!”
“好女儿,有眼光,个头,相貌,架势都没说的,看人更是老实诚恳,妈满意,哈哈”,凌母更是开心地补充。
吃完饭,一家四口人顺顺当当地回到家。此时家中早已布置妥当,卧室,客厅都悬挂了两人刚刚补办的结婚照,是在巍巍新娘婚纱摄影楼拍的,那里设备齐全,拍出的效果极好,只是一对新人依偎在一起时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别扭又尴尬,真是辜负了巍巍新娘的苦心。
开心的老人对着女婿问东问西,问长问短,但由于女婿回答的忙乱,使得这场谈话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老人才明白了女婿的基本状况,家庭,出身,工作,喜好等等,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连城说:“爸,妈”他可是克服了极大的障碍才改口成功的,“我该走了,你们早点休息。”
“走?”老人诧异地瞧着他,“去哪啊?”
“是这样的”,凌青见势急忙过来打圆场,“今晚部队飞行,连城要赶回去的。”
“飞行?小费,你刚才不是说今明两天休息吗?”
“是吗?两天休息,我这么说过?”
老两口心照不宣地笑了,心想年轻人免不了不好意思的,岳母爽朗地笑着说:“小费,以后不要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不用害臊,去,你们早点休息吧!”
休息有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卧室的布置,不掺水分地衬托出女主人的雅致,梳妆台,窗台上摆着淡蓝色的丁香花,粉红色的窗帘从天花板直垂到红木铺成的地板上,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欧美风情画,有苏格兰的农场,加拿大的公路,和诺曼底的海滩。床头的墙上赫然悬挂着巍巍新娘百年难遇的杰作,那个穿白色西装的年轻人正不安地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似乎正在冒汗,就像相片下方床沿上坐着的真人一样。费连城中尉今天一刻未停的就是擦汗的动作,虽然他见过很多世面,上军校时,曾经在几千人面前擎着军旗昂首阔步,曾经在长春的川王府火锅城里,毫无惧色地斥退两个欺辱服务员的痞子,又曾经和原野等几个朋友在宜城的一路公交车上生擒两个行窃的小偷,但这些昔日的壮举都无益于当前的困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可未曾经历过——其实,那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共处一室,同床共枕是受法律保护的,这么想着,他渐渐壮了胆色,竭力地从容。“两个选择”,他对法律上的妻子说,“要么我睡床上,你睡地上,要么你睡床,我睡地。”
凌青瞪着眼,别过头去,鼻子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
“算了,就当我没说,当然是我睡地上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是看你一把年纪了,怕你受不了这个罪啊!”
“你去死吧!”凌青从衣柜里抱出一床被子,朝他愤怒地扔过去。
亏得是四月的天气,已不是很冷,一层木地板又隔住了地面的潮气,费连城合衣躺在那也不觉十分难熬,只是那种难言的尴尬像小虫子一般在面前飞来飞去,搅得他无法安睡。
“睡不着啊?”床上的那位也是极不放心,连袜子都不敢脱,尽力蜷缩在被子里。
“真是奇怪啊,我小时候陪爷爷去长白山打猎,晚上就睡在一棵大树下,那里蛇呀,臭虫呀,老鼠呀,甚至还有狼和狗熊到处乱窜,我都安心睡了,可今晚怎么也睡不着,莫不是年龄大了,胆子也小了?”
“费连城,你这个王八蛋!”凌青气呼呼地坐起来,“难道我比蛇臭虫老鼠都可怕?”
“我可没说”,连城嘿嘿地偷笑。
凌青用被子捂住头,心里诅咒,“这个挨千刀的混蛋,明天一早就让车撞死!”
沉默又维持了好半天,连城忽然转过身,问:“睡不着啊?”
“懒得理你!”上面应道。
“你怎么这么笨啊?给你机会报仇不把握,你可以说曾经在猪圈里都睡得倍香,和环境融为一体,现在却连猪圈都不如!”
凌青噗嗤笑出声来,她可没听出这句话隐含的调侃的味道,只觉得这个挨千刀的混蛋是狗改不了吃屎,总是那么一副半死不活却又让人愉快的性子。“我可没那么小气”,她笑着说。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连城双手托住头,盯着天花板,“想问你个问题,又怕不妥当。”
“问吧。”
“你怎么不找个男朋友,拖到现在?”
凌青长叹一口气,思绪陷入到以往的愁海中和痴心妄想的梦里,“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基本上都谈恋爱,也有不少男生对我有好感,当时的感情是多么单纯,不沾任何世俗的杂质,可我那时候想吧,爱情唯一的终点应该是婚姻,我需要的不仅是一个男朋友,也应该是一个丈夫,你想我多可笑,大学的爱情一经毕业的岔路,就必然鸡飞蛋打,中途夭折,怎么会到达终点呢?我可不愿以排遣寂寞的心态对待感情,所以我自然毫无建树了,毕业后参加工作,想不到情况是一个大逆转,大家直接瞄准的都是婚姻,不注重那温馨的前奏,考虑的都是房子,金钱,工作,家庭等等这些纯世俗的因素,这那像爱情啊,太让人失望了!还有就是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对女人以貌取人,见到漂亮的就献殷勤,不漂亮的就嗤之以鼻,真是俗气!难道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踏着雨露,来到灰姑娘的窗前吗?”
“哈哈——”费连城再也忍不住夸张的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的妈呀,大姐,你都二十八了,还以为才八岁啊,哈哈”
“笑,接着笑啊!”凌青已经懒得生气了,“我就是希望我的丈夫能骑着白马,在一个清新的早晨,捧着玫瑰花,来到我的窗前,不行吗?”
“行,行,怎么不行?”连城忍住笑,“白马?神经病!哈哈!”
“说说你吧。”
“我?”连城打住了笑声,闭着眼睛回想,“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啊,班上有个女同学迷死我了,可她从来没对我表示过,害得到最后,别人跟我讲起这件事,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要不然现在我也不会是这副王老五的德行!后来上军校,那就不用说了,一帮公的!不过那个时候可是爱情最泛滥的年龄,却得不到疏导,结果就引入了极端,对爱情这玩意就不怎么来电了。军校大学生,尤其是像我这种,在高中没打下良好基础的人,都是这样子,出路有两种,要么四处留情,宣扬博爱,要么寻找寄托,心如止水,前者呢,就开始交笔友,或者在电台征友,后来又有了网恋,妈的,拦都拦不住!说白了,就是一帮不负责任的烂货!本来我也差点成了那种烂货的,不过我偶然对电脑有了兴趣,便整天研究那玩意,把爱都给了主板,内存,显示器,分身乏术啊!而且我有几个特别好的朋友,现在我们也在一个部队,有一个叫原野的,乐器样样精通,我便跟他说了几手吉他,还有一个叫月星邪的,有点文学底子,我也沾染着常常写一些小豆腐块聊以自娱,所以我很充实的,只有空虚的人才会对爱情义无返顾地渴望。当然,我可不是变态,心理障碍,爱情是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这话我也懂,但凑合的爱情反而会拖累我的生活,那种因小失大的事情我才不会做呢。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的标准太高了?其实我不求我的恋人容貌多么出众,不在乎她有多少钱,我只希望她有内涵,有文化,有志趣,她为人大方快乐,健康又独立,她决不能爱慕虚荣,责斥我身份的卑微,收入的微薄,她要能欣赏我的优点,包容我的不足,她应该像春天里的橡树那般优雅,像夏日屋檐下的风铃那般活泼,像秋季草地上的落叶那般文静,像冬天田野上的积雪那般纯洁——唉?睡着了,怎么不吱声?”
“没有”,凌青也闭着眼,轻轻地说,“连城,真想不到,我觉得有些了解真正的你了”,后面这句话她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打算怎么办?”连城忽然问,“再这样下去肯定越陷越深,干脆明天跟你父母挑明了吧?”
“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啊?”连城听不出凌青的语调变得异样伤感,“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
“好,随便你吧。”连城说完便又平躺着不再言语了。
这时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紧接着是凌母急切的呼声:“青儿,快起来,你爸又犯疼了!”
凌青大吃一惊,慌忙坐起,连城却已抢先一步打开了门,凌母看着女婿一身整齐的穿着,不觉有些奇怪,费连城却顾不了许多,殷切的询问,“不打紧”,凌母说,“老毛病了,吃点止疼药就好了,青儿,你这有吧?”
“妈,我没准备啊,怎么办?”凌青着急地快哭出来了,父亲的呻吟声正从另一间卧室隐隐传来,“妈,我去买!”她惊慌错乱地在地上找鞋子,突然想到,糟了,被子,地上的被子!被妈看见就糟了!但地上并没有被子,被子正胡乱地铺在自己的身边,原来连城在开门之前就已经将被子放到了床上,他还真是细心啊!
“青儿,你别急”,凌母安慰女儿,“小费已经去买了。”
凌青暗想,自己真是没用,一遇事便只有慌乱的份,不像那个不解风情的混蛋,毕竟是男人啊,镇定有序,别看平时懒懒散散的,可自己刚说出家里没药的时候,他便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不愧是军人啊!办起事来干净利落,雷厉风行!这么想着,凌青便觉得些许的温暖和莫大的放心,有这个混蛋在这,似乎父亲的疼痛已经平息了。
半小时后,凌父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先前脸上痛苦的表情荡然无存,他可不知道,自己刚刚吃的药是女婿跑过好几条街,在最近的药房,连捶带踹叫开门买到又跑回来带给他的。
“不行明天去医院吧?”连城依旧气喘吁吁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的”,凌母说,“这么多年老毛病了,不敢激动,我们一直很注意的,有什么伤人的消息都不敢告诉他,那知道喜事他也扛不住,真是老了,刚才正说你呢,想着青儿的事总算有了着落,让我们老人放了心,说着高兴吧,他就笑,那知笑岔了气,真是的——哎呦!”凌母这时才瞥见女婿满头大汗的样子,心疼地叫道:“怎么,累坏了吧?你看这个老不死的,尽拖累你们,衣服都湿透了,赶紧脱下来让妈给你洗洗。”
“不,不,妈,别”,连城连忙推辞,“我一直都是自己洗衣服的。”
“小费啊”,凌母有些失落地说,“你总这么见外要伤妈心的,你不用多心,妈在车上见到你时就中意了,我就青儿这么一个女儿,你不就跟我儿子一样,有什么害臊的?”
“不是的,妈”,连城真有些消受不起这种疼爱,急中生智,“洗了干不了,明天还要穿呢!”
“家里你就没别的衣服了吗?”凌母一脸的不解,同时埋怨地望向女儿,“青儿,我说你啊,不能再像当姑娘时那么任性了,过日子不浪费是好,但也不能太抠门啊,要是真没别的衣服,明天咱就去买!”
连城听完呵呵地笑起来,“妈,您真好,就跟我亲妈似的!您别怪她,我穿军装穿惯了,不爱买别的衣服。”
“好了,好了,妈”,凌青按着母亲坐在床上,说:“您别折腾了,早点睡吧,他的衣服我明天洗。”
凌母一想也对,自己当丈母娘的不能侵占了女儿的权利,便安心地睡下了。小两口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楚河汉界重新划分清楚后,连城嬉皮笑脸地问:“你明天真的要给我洗衣服啊?”
“做梦吧你!”凌青恨恨地回答,又用被子捂住了全身。此刻,她的心情迷乱极了,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开始很简单的,怎么现在让自己如此混乱不堪呢?那个王八蛋一副懒散的德行,笑呵呵的语调,那明朗的上挑的眼神,和长年荡漾在嘴角的笑容,此刻竟占据了她的脑海。他只是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只是我达成心愿的利用工具,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跟自己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想着他,为什么要重视他,为什么要恨他?骗不了自己的,自己已经对他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恨意了。恨,为什么要恨?其实,恨是人类最为复杂的情感,当一个人去恨另一个人时,尤其是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的时候,正是从反面表现出了那么一点点的钦佩或者说欢喜。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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