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侯,这边城不是这个样子的。在细长的基座上,一幢幢以竹板为框架搭起的吊脚楼交错相依。站在翠绿的江水旁,江水如镜面一般的冷静,上面的倒影风姿绰约。深巷的小院里有花,花儿红得热烈,黄得鲜妍,粉得妩媚,白得剔透,时不时便有异香沁入肺腑,韧长的藤萝缠缠绕绕的爬满院墙。
现在的房子是盖得气派舒服多了,可就是亮闪闪的刺得人眼睛难受,走出去老远,回过头再怎么瞅,依然觉得心浮气躁的。东西就是老得好啊。我一生风风雨雨生死辗转,梦里寻回里还是喜欢这个地方曾经的那个景象、那个味道。
那时侯,到处都是古旧的建筑,青青的苔痕,斜斜的漫长的屋檐下,人们手里拿着粗糙的瓷碗,碗里清香袅袅的茶水面上,晃荡着金色的太阳,所有的日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平静静。当你从远方弯弯扭扭的黄泥道走来,刚踏上浸满着水香味的青石板路。因为迎面扑来的清新气息,灌满尘土的鼻孔和喉腔开始痒得难受,所以你忍不住大声的咳嗽几声,跺跺脚,抖落一身的粉尘。然后,你心旷神怡的顺着石拱桥走进蓝幽幽的小巷,两边匆匆擦身而过的是背着背篓裹着头巾的汉子,两溜看不见尽头的屋檐和阁楼呈现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沉稳安详,你仿佛回到了梦里的家园。
太平的景象是经不住推敲的,否则哪里又会出悲欢入骨的故事了?站在山顶望着这方洼地,是黑黝黝挤挤攘攘的木房,再看得见就是清清的江水中仿佛随水飘忽着的白的芦荻。不说那些古老而诡异的传说,是如何曾经的浸透在大青石板每一道裂纹中,还有那沿江吊脚楼檐下、青石板巷中的大红灯笼、幽幽的乐声。光是你看这门前,不是有条叫无忧河的河轻轻流过?河水不是很清澈,但幽幽的色彩很悦目,江底是青青的水草,随着江流起伏着。一条小小的竹筏上站着一个浪荡的汉子,他刚喝过酒的脸上微微酡红,正放肆的对着河边浣衣的少女大声的唱着《竹子山》:
送郎送别竹子山呃,
寻到竹子(哦)哭一餐哦,
别人问我哭什么呃?
我哭竹子(哦)无心肝哦。
三三两两的苗条少女提着竹篮,穿着木屐,站在河岸的石阶上,清冽的水漫过她们纤细柔美的脚背。听到这放肆的歌声,扬发凝眸间,清脆的笑骂声骤起,姑娘似笑似嗔的眺望里,那没心没肝的汉子大声笑着逐浪东去。不知他要去那里飘泊?只要你有心将目光跟着他的步履,一路风尘而去,这不,一段传奇就出来了。
2
其实,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出演故事,叙说故事。不管他们快乐或悲哀,传奇或平谈。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从西北的青海戈壁回来了。
我的一生充满了漂泊、动荡、坎坷,同时又丰富、刺激、充实。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交替出现在我不曾离开这边城小地方圆五十里地的命运之中。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只觉得疾步穿行山间的岁月、骠悍无畏的挥刀对决、漂泊无依的深夜孤独,那才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与生俱来的宿命。直到政府把我送到那酷热与寒冷交替袭来的沙漠,无止无尽的劳役在漫天卷来的风沙里,苦难的磨练和岁月的冷笑声一方面令我尝尽了百般无奈的苦头,一方面也使我明白了这世上最明白的人,是那些在一旁冷静的阅读别人故事的人,而不是自己去演绎无异于虚构的真实故事的那种笨蛋。
是啊,年轻的漂泊并没有让人在吃尽酸甜苦辣之后,看透人世的道理,反而是老来足不出户的幽居,让我一眼把世态炎凉看个透。
我曾经痛恨过我出生的这块土地,如果不是喝了这一江蛊惑人心的水,我又如何会选择了这种惊险万分的生活道路?直到那天,那个戴眼镜的老家伙在沙地上用手指随意的画出一个图案为止。
那时,我和眼镜被编在一个改造灵魂的劳役组内,后来他死了,是真诚的累死的。到死,他也不知道是他真的糊涂,还是让他到这里来的人更糊涂。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极度的肉体疲劳依然管不住我们极度百无聊赖的嘴巴,许多人就这样偷偷的交流着彼此的身世,大话着曾经的人生传奇。我不喜欢和人讲起我的过去,因为他们喜欢听的是我当土匪的时候,曾经翻墙入院的糟蹋过多少女人,有没有用人血兑酒,下着一盘嫩炒的人心肝,伙同一群面目凌厉的人一起呵呵的狞笑着,围坐在山寨的火把下,通宵达旦的狂吃大饮;或者是讲那些在群山环抱的边地里,绿水萦绕的苗家山寨、那些老旧的磨坊、被脚板磨得光溜溜的石头台阶、长满苔藓的木墙黑瓦、瘦的狗、脏的小孩,那大河谷地上突兀耸立的巨大水车在吱嘎吱嘎转动,以及蛮荒的神奇的风俗,诸如野合、赶尸、放蛊、落花洞女。
这些东西我知道得很多,但我不愿意讲,因为想听的人是不认真的,他们只想在哈哈大笑的鄙视中,打发一段寂寞的时光,用遥远的刺激满足目前无聊的心态。我不讲,于是我被隔离在人群之外,对于种冷淡的隔绝,我独立于一隅的神态漫不在乎,觉得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的刚强傲慢。可是我依然很寂寞。
后来,我注意到一个叫眼镜的嘴巴竟然和我一样紧紧的闭着。我开始如逛山捕猎一样的使出十足的冷静和耐心,悄然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一天,他埋着头,蹲在人群的外面,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沙地上信手画了一个图案。我冷眼一瞥,就是倒着我也看出来那是一只刁着树枝的鸟。就这能耐,也需要戴眼镜、充当管教口中时刻让我们小心提防的、杀人不见血的大吃屎分子?我忍不住嘿嘿一笑。
听到我的笑声,看见我充满嘲弄的眼光,他的脸色当时就煞白起来,双手疾速的一划拉,就把图案给抹了。我再看他一眼,才发现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这种神态我倒是十分谙熟,当年瑟瑟发抖在我雪亮的刀刃下的那些男女,他们明暗不定的脸色和身形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终于忍不住悄声问他:
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拼命的摇手,一脸绝望的用神色祈求我别吭声。我不依不饶的问道:不就是一只破鸟吗?你怕什么?
他一声不吭,我知道原因。于是,我说:我是土匪,告密我是不会,杀人和叫人讲话的方法我倒是懂很多,要不要试试?
他又看了我一眼。从他清澈的眼光里,我知道他并不害怕我,但他肯定看出了我骨子里的寂寞。他说:这是和平鸽,我就是因为画它给关进来的。
我不屑得吐了一口唾沫,说:你别以为你随便说说就能糊弄我,我才不信画只破鸟就能来西北吃沙子!
这不是破鸟,是和平鸽。是西方现代派绘画大师毕加索的代表作。
你说的是谁?什么索?哪里来的?
毕加索,他是西班牙人,外国人。
你别糊弄我,你以为我是土匪,目不识丁,你就可以用一个什么大板牙的外国人来吓唬我。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我没听说过因为画画给关进来的。
这是现代派,你不懂。
他的话可把我气坏了。其实我那时除了以前杀人发火的手段外,真的什么也不懂,但我又不想让人看扁了。体内一阵黑血翻滚,突然让我想起一样东西来。我用脚一拔拉灼热的沙子,用一根手指,凭着记忆深处的印象,歪歪扭扭的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然后用眼睛斜视着那乍见图案之下,嘴惊奇得张的老大的眼镜。
他说,不可能,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人,一个在和神相爱的人。我们那里的光屁股孩子都会画的,有什么稀奇。
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你真的见过?
见过,在女人的肚兜上。那女人还是老子抢回来的!我一怒,不小心把隐秘的心事都说了出来。
他信了。一个人连杀人放火抢女人都可以直言不讳,怎么会骗他呢?
然后,我叫他说说那里面有什么稀奇的?他恍如未闻,径自痴痴呆呆的用手指顺着我画过的纹路,一遍遍的比划着。真的稀奇吗?我有些不信。这种奇形怪状的图案有好些不同的样式,在我们边地里的女人和孩子的衣裳上比比皆是,怎么会让这眼镜如醉如痴成这样,还会为了它负罪来到这荒芜人烟的大戈壁?
我那时从来不思考为什么。但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出生的土地自然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不仅操纵了我的一生,还会让远方的人为之如痴如醉。我是走不出这种魔力的控制了。于是,我的恨意陡然消失,我开始盼望回家了。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5-17 14:35:0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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