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和杰米都这么以为。
我们的商船“波赛冬”号受到风暴的袭击,头发花白的威严的老船长被卷进了大西洋的一片静寂里,我和杰米幸运地逮住一块舢板——共同逮住一块,漂浮在茫茫的海域之上。我不敢奢望有人会来救我们,更不奢望会出现一只通灵性又慈悲为怀的海豚让我们搭乘免费游轮。我的心早已沉入大西洋底了。杰米丝毫不见往日的光彩,他英俊的脸庞上挂着将死的绝望,于是我开始同情他。我算是无牵无挂,没有家人,没有钞票,也没有女朋友,而杰米不同,他有一个家世富裕又十分迷人的未婚妻。
哦,上帝!真是不幸的人。
三天了。三天来我连一点面包屑都不曾尝过,身体也已被海水泡得浮肿,怕是要溃烂了。又一阵眩晕涌上来,我努力地摇头想保持清醒,但这一次幸运女神并不在我的身边。眼前的浓黑加重、加重,我那沉在深深的海洋底部的心开始窒息……
一
我被一片金色的阳光照醒,那阳光来自阿波罗的爱女——太阳神之女般金灿辉煌的长发微卷地披散,华丽的光芒霍地照亮我的眼、我的心,照亮整个波赛冬的领地。
她是谁?
我感叹着神的伟力,竟可以创造出如此美丽的背影。金色的波浪荡漾在世界上最富有的波赛冬的蓝宝石边,波浪上点缀着软绵绵的海星与精致的贝壳。如玉石般圆润晶莹的肩浮动在一片耀眼中,珍珠般的闪着。
“上帝呀”,我情不自禁地低叹,“如果她就是海妖塞王,便让我这样的在她的歌声中死去吧。”
上帝没有听见,可美丽的太阳之女听见了。杰米也困难地睁开双眼,我相信,当他的双眼能适应如此华美的金色之后,他一定会如我一般感叹的。
“小姐”,我开口,却又觉得这俗浅的称谓会亵渎这样完美的上帝的杰作,“是您救了我们吗,从海里?”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惊恐地看着我,湛蓝的眼中映着我的脸,以及我身后,杰米闪着金光的眼。
“您别害怕,我并没有别意思”,我向前微进了一步,却发现她吓得几乎要退进海里了,我忙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试图用平缓的语气平息她的惊恐,“我只是想要谢谢您,您过来一点,否则会掉进海里的。”
“约森……约……”杰米的声音抖得厉害,加上初醒的沙哑,有一种如地狱般可怕的阴涩感,“约森,你看!看……看她的尾巴。”
“尾巴?”我不懂杰米在说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对一位仙女说如此失礼的话,可当我的视线瞄到那该长腿的地方时,我立刻明白了杰米所指的尾巴是什么。
一条金色的华丽尾巴,一条神赐予的锦裘,金质的鳞片映着海的影子,反射向明亮的太阳。
“人鱼——人鱼!”我高叫,顾忌到她惊兔般的不安,又压低声音,“我的人鱼姑娘——多美的人鱼姑娘!!”
人鱼姑娘依旧惊惶不安。我盯着她湛蓝色的眼,浸在两汪水晶般的清澈的深海里。
二
一个多星期的相处之后,我的人鱼姑娘已经不那么怕我们了,特别是杰米,他那英俊的脸孔一向很得女人缘。我不确定我的人鱼姑娘是否听得懂人类的语言,或许听不懂。并不是每条人鱼都会说“多么英俊的王子,他夺走了我的呼吸”这一类的话,或许只有变成泡沫的那一只会。但我知道她的审美情趣绝对是与人类中的绝大多树一致,或许她爱上杰米了,每一次杰米从她手中接过海生物时,她都回羞红了脸。
我却越来越不喜欢杰米了。
好吧,我在嫉妒,我承认!我的人鱼姑娘用她那热切得灼人的目光注视着杰米的脸,我嫉妒得发疯,却不敢冲上去截住她的目光。是的,我不敢。
我走到海边,泄愤似的咬着青涩的野果,望着波赛冬水做的镜子审视自己平庸的五官。好吧,与风度翩翩的杰米比起来,这简直就是丑陋!我平生第一次恨起自己的平凡来。
瞧,杰米又在抚弄她舒长的金发了。
我痛恨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但——我又能怎样?我能把我的人鱼姑娘怎样呢?况且我并不认为杰米对爱情有多忠贞;在杰米的身上,我看到过不止十次热切的爱情,特别是对杰米目前那个迷人又富有的未婚妻。
那个刁专的富家小姐当然比不上我的人鱼姑娘可爱——我私下里这么想。但在杰米心中呢?他愿意舍弃那个女人全心全意地爱我的人鱼姑娘吗?
我的人鱼姑娘专注于她心中的英俊王子,连余光都未分给我一点——余光!
三
这是我们被困于阿波罗岛(我取的名字,因为我把人鱼姑娘初认作了阿波罗的女儿)的第三个星期,这是一个幸运日。
幸运日——你信吗?我们得救了。一条过路的商船看到我们燃烧的火和我们挥舞的红色的布块——杰米的外衣。
绿豆眼的商船船长同意我们上船了,代价是三百块美金,下船后支付——他简直是在打劫!不过我们别无选择。
上船了,获救了,可我的心情糟透了。相比于我,杰米则是兴高采烈。他快乐得几乎把人鱼姑娘——我的——我的人鱼姑娘忘得一干二净。
“人鱼姑娘怎么办?”我问。
“谁?”
“人鱼姑娘!我说人鱼姑娘!”
“哦,人鱼?”杰米半天才会意到我说了什么,“她怎么了吗?”
我挫败地放弃了,心想也许离开是一件好事——可见杰米心中并没有我的人鱼姑娘的一席之地。
杰米还在兴奋,手舞足蹈。
我走到甲板上,默默注视着巨大的蓝宝石一样的大海,然后,一条金色的华丽的鱼尾在水蓝的浪涛中出现。
我的人鱼姑娘!
她抬起眼,水样的眸中闪着楚楚可怜的哀伤,聚焦并不在我身上。冰蓝的泪从她冰蓝的眸中流出,融入冰蓝的大西洋里,无影无踪。
“杰米”,我痛苦地开口,低哑的声音唤起了杰米的注意,“人鱼姑娘。”
四
距离支付那可恶的三百美元,我已不知道浑浑噩噩地多了多少日子。
杰米结婚了,和他迷人的未婚妻。
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把门缝塞得满满的,还有许多零乱地散落在地上,我懒得去看。
我不敢照镜子,不敢洗澡,不敢喝玉米浓汤,只要和水沾上一点关系的东西我都不敢去碰。只消一眼,那里就能浮现出我的人鱼姑娘动人心魄的美丽的脸与哀伤的眼神。
我想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就是我的人鱼姑娘。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周空间飘荡,猛然间,我似乎看见了人鱼姑娘哭泣的脸。
是幻觉吧,我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积在方才出现绝美的地方。
她还在,楚楚可怜,泫然饮泣。
“独一无二的魔术——阿达里丝水族馆,让已变成泡沫的美人鱼重新出现在您面前。”再往下,是一个巨大的“10$”的标志,是票价。
我要发疯了!我的人鱼姑娘怎么会在那个鬼地方?杰米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电话中传来杰米轻松的声音:“我也没有办法。”“该死的,混蛋!你会报应的!”“哦,您说话真粗鲁,通常我们上流社会的文明人是不屑与这么野蛮的人交涉的。再见。”
杰米挂断了电话,我狂怒地将电话用力向地上摔去。我抚着报纸上人鱼姑娘哀愁的面容,无计可施。
“怎样救你?告诉我,该怎样救你?”
五
我救了你吗?
我跪在金色沙滩上,面前躺着我的人鱼姑娘,长长的睫毛牵着眼睑紧紧地合着,盖住湛蓝的眼睛,似乎永远也分不开了,舒卷的秀发披散在同样金灿灿的沙滩上,毫无生气。
“我救了你吗?”我轻轻地问她,“我们成功地离开那个地狱了,成功地甩掉了所有的保安,不是吗?你渴了,想喝水,为什么不告诉我,却要在即将重生的时候离去?”
我的人鱼姑娘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的生命为何消逝得如此之快。“是因为爱情吗,因为杰……你的爱情永远消失了。”我吻了吻她冰冷的唇,死死地搂着她仅存最后一丝温暖的身体。
我的人鱼姑娘不说话,因为她默许了——一定是这样。
“那我呢?我的爱情消逝了,生命也会随之消逝吗?”
我的人鱼姑娘不说话,她又默许了。
我欣喜若狂,捧着太阳神之女的恩赐,抱着她冷却的身体,一步一步没入深海。
最后……最后,我和我的人鱼姑娘一起融化在波赛冬的怀里。
海水变得又咸又涩,像亘古的泪。
海的眼泪里,有了我和我的人鱼姑娘。
2004年11月8日于江南大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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