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雯雪:
展信欢颜。
我想你不会了解,别人更不会了解,甚至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一个月前我收到你的回信的时候那奇怪的失态。
那天真是凑巧,我刚刚在全团的军人大会上受到点名批评,并做了一份违心的检讨,你不要气恨,这是有缘由的。在老兵退伍的时候,我们的一个老乡,没能如愿地留下来,事实上所有人都认为他一定能留下来的,他工作塌实认真,为人谨慎勤恳,却意外地收到退伍的命令。那天晚上,他坐在我的房间里,眼泪婆娑地向我哭诉自己的不平。我很震惊,即而愤慨,因为另一些纯粹是混子的兵痞竟然留了下来,这算什么道理?一怒之下,我闯进了军务股长的办公室,向其申诉,然而那些高高在上的首长又怎么会重视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少尉军官?他毫不客气地将我轰了出去,于是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我道出了一个可悲的事实:“不送礼的人就留不下来?你是怎么对部队建设负责的?你怎么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很自然,我们争吵起来;很自然,他没有牢固基础的威严敌不过我雄辩的口才;很自然,他座下的那些精神干练的下属向他们的上级伸出了援手;很自然,我一虎难敌群狼,冲突就此发生;很自然,事情闹大了,全团皆知;更加自然,错在于我。几天后,老兵退伍结束,我受到严厉批评,并扣发了当月所有的补助。从会场归来,同事们都对我报以真挚的同情,然而他们的同情都不及值班战士的深切,他说有我的信。
看着信封上盖着的西安市的邮戳,还有你清秀镌美的字迹,我的整个身和心都在那一瞬间彻底改变了。刚才会场上的愤怒,痛心和失落,全被一种飘忽激动的感觉取而代之,我强烈地预感到,这封信不会助长我的痛心和失落,而是带给我此生从未有过的鼓舞和兴奋。我捏着信呆站在值班室的门口,裂着嘴傻笑,一些好心的同事全都忧心地看着我,摇头叹息离去了。
当时我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我的指导员,正从虚掩的门缝里向我投来警惕的目光,深怕我经不住这巨大的打击,而做出什么惊天的行经,影响了他的进步。我连忙把信掖进怀里,满脸堆欢,飞快地奔上楼去,走进房间,锁上房门,掏出信,心仍狂跳不止。真是好笑,我抖动的双手竟然好几次没能撕开信封。
看信的时候我体察到了军营最让人窝火的地方,这是一个没有私人空间的环境。我的室友几次三番开门而入,每一次我都像作贼一样把信藏进被子,警惕地看着他。我不会原谅任何人看到这封信那怕是一丁点的内容,那对我而言都是一种无可比喻的损失,是我刚受到的金钱损失所望尘莫及的。而屡次的中断总让我不得不从头看起,我深怕这种间断式的阅读影响了我对字字句句的正确理解。一封信花掉了我一下午的时间。
内容平淡无奇,并无梦中曾奢望的一针见血的表态,但亦没有丝毫拒绝的意味,这让我莫名的兴奋,并引发了绵绵的联想,是的,我明白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或者革命尚未失败,同志无须气馁。
感谢现代的科技,给予我们通信以必要的补充。
这一个月,我手机的话费创历史最高记录,我再也不会给予我手机以手表的待遇,它将寸步不移地紧跟着我。
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那天我们正在吃饭,突然我的胸口感受到那祈盼的振动,我的手机欢快地向我表达它的活力,天!是你的号码,它持续了好几声,我才确信你不是无意接通的。我颤抖着按下了ok键,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翻越千山万水飞进我的耳朵,我另一只手捏着的筷子还停放在空中,下面我同桌的战友的筷子正飞速拼抢着盘子里凤毛麟角的肉块。
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内容多得好像一无所有。我说在吃饭,你吃了吗?你说吃过了,我便扯天气,聊工作,谈心情,说着说着就好像有了旧书包,工人,霞飞牌擦脸霜,猎枪,酥饼,麻糖,少年的烦恼,高考,填志愿,军校,睡懒觉……不知所云。后来你不知道是多么可笑的情景,一个战士坐在我旁边睡着了,手里抹布也滑落到地上,整个饭堂再无他人,空荡荡,静悄悄的。所有的饭桌全都收拾整齐,只有我这张还是狼籍一片,而我在跟你通话的时候,并未忘记自己正在吃饭,那双筷子被我嚼得像毛笔一样,顶端全开了花。
其实,自卑的男人是需要鼓舞和引导的,挖掘出他们潜在的火一样的激情,燃烧整个的生活,让它显示出属于这个时段的青春色彩。今年我22岁,正是燃烧的岁月,感谢你温柔体贴的火种,烧尽了我长年囤积的压抑和沉闷。我不再老气横秋地以长者自居,我还是一个孩子,一个热情奔放,快乐无忧的孩子,一个不愿长大的孩子!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酝酿这封信,力求使它味道更醇,更有效地表达我对你的尊敬和仰视。是的,是需要仰视的,就像凝神注视那高高的月宫和遥远的天堂,同时也给我充足的时间,整理我流逝不返的岁月。
我猜想,你愿意知道。
那一年,我考上军校——这个片段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时候,总伴随着一副异常清新苍凉的景象:东北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和银装素裹的大地——我军校的生活与雪有着不解之缘。
那三年,残酷的,忧伤的,辛酸的三年。我实在不知该对其以怎样的修饰,我想最为恰当的就像常见的雪景,苍白而又匮乏。我把我的大学称为雪落的季节。
是的,那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地下着。清晨起床,推开窗户,天!那是何等壮美的景象啊!白色的房子,白色的树木,白色的行人,白色的花草,洁白的世界!那些旧式楼房的房檐下,垂挂着手臂一般的冰柱,棵棵挺立的松树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雪雾,像新娘隐约的面纱,带给人无限美好的遐想。
于是我们去扫雪了,打扫学校里的积雪,清除人民大街上半尺多厚的冰块,这成了我们整个冬天必备的活动,上课,扫雪,扫雪,上课。那不是什么轻松的活,我们扛着锹,扛着镐,以及其他一些竭尽可能的工具,整个上午,整个上午活跃在人民大街车水马龙的繁华里。然而我是厌恶这种劳动的,不是因为它的苦累,而是它对雪景肆无忌惮的破坏和骚扰,原本洁白无暇的世界被整理得班驳点点,黑白相间,像长满烂疮的脑袋,露出原本可憎的面目。我爱雪,爱她的纯洁和晶莹,以及她掩盖肮脏,文过饰非的本领。她让我爱得痴醉心狂!1999年12月20日晚上,全国都在举办庆澳门回归的晚会,欢欣鼓舞,四海升平,我独自一人寂寥地徜徉在空旷的操场上,耳听着脚踩在雪地上而发出的古怪声音。操场的雪未曾清理过,完整而纯净,在微弱月光的照耀下,像一块碧翠的玉泛着荧荧的绿光。那光吸引着我,强烈的吸引着我,全身心地扑倒在大地上,把脸深埋在雪地里,感受她刺骨的冰凉,亲吻她纯洁的躯体,眼泪亦悄无声息地滑落,瞬间凝结成冰,连接我与冰雪融为一体,毫无羁绊,不存间隙。我,一个军校大学生,一个漂浪异乡的游子,像死去一般,纹丝不动地镶嵌在晶莹的雪地上,就像凝固在琥珀里的昆虫,享受那片刻而又永恒的宁静。
确实如此,那晚我哭了,把脸深埋在雪地里,只哭给我挚爱的雪知道,她善解人意,伸出冰凉的手,抚摩我僵硬的脸颊。
是的,那晚我哭了,痛哭自己的软弱,我不配做一个男子汉,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
雪再怎么体贴,也不能减缓我手背上灼热的疼痛。三条醒目的血梁狰狞地横在我的手背上,本来平安覆盖在上面的三道皮肉,从中午起就粘在了学员队厕所的窗框上。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啊!我的队长就站在一旁,严厉命令我把被粘在窗框上的手拿下来。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惩罚我,因为厕所的暖气冻裂了,而厕所是我们班的卫生区,而我身为班长竟没派人封窗户,归根结底,我不是东北人,不清楚这种习俗,但就像和军务股长的战争,我没有理由,只有错误。队长命令我一个人把窗户封好,强制我同班的七名战友,站在一旁袖手旁观。我拿着工具,蹲在外面的窗台上,几分钟后,落满身上的雪便掩饰了我浑身散发的痛苦,诅咒,愤怒和惊恐。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粘在了铁架上,它拿不下来。奉尊敬的队长之命,我咬牙把手扯了下来,至此,我的一小部分皮肉就留在了窗框的钢条上。一年后,学员队装修,换上了铝合金的推拉窗,我捧着那拆下的钢条,细心凝视了许久,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扔到垃圾堆中。
多年以后的今天,每每回想起这段残留在青春中的往事,都令我隐隐作痛,不寒而栗。这就是军校,这就是我的大学生活。
你一定会诧异,因为你总是无意识地拿自己的大学生活来衡量我所论述内容的真伪,这个我可以理解,或许你会怀疑我有些言过其实,诚然,军校并非我所渲染的那般冷酷和不近人情,它是军队的大学,对豪情男儿来说会是如鱼得水,但从小到大,我都与豪情素无瓜葛,诚如你有一次评价我的话:空长一副粗犷的外形,内心却是流水一般的腼腆。所以,我憎恨军校。
但是,我又不可救药地热爱着它,因为它见证了我的成长和堕落。
18岁那年,我背起廉价的行囊,开始了为期四年多的孤独流浪,开拓属于自己的人生旅途。我开始成长了。
由少年变为青年,由学生变成军人。这其中的巨大变化在一瞬间即已完成。我学会了理解,理解父母的苦心,理解父亲年复一年的衰老和母亲长年不断的操劳;我学会了怀念,怀念遥远的家乡和可爱的故土;我学会了珍惜,珍惜我们天南地北,因缘而聚的兄弟情谊;我学会了勇敢和坚强,在无数次的身心受创之后,用成长的力量抚平难言的伤痛。我的大学,我的军校,我爱你!因为你在无情锤炼我的同时,赠予了我无价的友情!我同甘共苦的战友们,多年以后的今天,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会缅怀那一起走过的日子,和一去不返的蓝色年华。曾经我们同吃饭,同学习,同训练,同劳动,曾经我们蹲在肮脏的厕所里,清擦便池上的污秽;曾经我们站在鲜红的军旗下,庄严宣誓;曾经我们在热火朝天的训练场上,高声放歌;曾经我们抱着枪,匍匐在泥泞的操场上;曾经在伊通河畔我们合影照相;曾经在隆冬的雪夜里巡逻站岗;曾经我们发誓要当将军或者娶将军的女儿;曾经我们对未知的前景痴心妄想!
你不会介意我借此机会向我军校的同学放飞我真诚的问候吧?因为我知道,他们也如同我一样,此刻正在大江南北的某个军营里,苟且偷生!
然而我所挚爱的军校却也毫不手软地给予我致命的打击和伤害,我成长的过程亦是堕落的沉沦,它让我见识了许许多多纯真的梦里不曾预想的丑恶,卑鄙和彻底的庸俗。
为了入党,我一直信任的某个兄弟竟然会在背后“捅我一刀”;为了当官,我一直看重的某个兄弟竟然会在背后花钱送礼,就为那么一个一文不值的学员队骨干;为了毕业分配,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全都像狗一样到处赔笑,甚至不择手段。这些事情都被我不情愿的逐渐了解,我失望,痛心,却无可奈何,因为人们会大言不惭地说:“现实是残酷的,竞争是不可避免的,手段是不分好坏的。”呵呵,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但我仍要在你面前忏悔,因为我曾经一度被这些所谓的真理蒙蔽了心,丧失了少年的信念和原则,无可救药地堕落了。渐渐的,我也就学会了党同伐异,曲线救国,恩威并施,厚颜无耻!你可知我心底的悲哀和悔恨吗?你可会像凌风的仙鹤鄙视麻雀那样鄙视我吗?
这就是我的军校所教给我的最为有用的东西。老实的孩子会把这些本领贯穿到来日的言行中,从而平安而又辛苦地活着,另有一些醒悟者,因后悔了昔日的求知,恢复了率真和血性,因而皆不如意,半死不活!
军校,同学之间实无本质的差异,并不能明确地体现出身为人性格上的不同,只有到了部队,历经几年的发展,各人依循各自性格的路线,便生了区别了,有的人当了官,颐气指使,出入风议;有的人身为民,惨惨畏咎,靡事不为。我只能很惭愧地向你表明,我属于后者,但又不全然相同,因为我是彻底的无欲无求。无欲则刚,因此我的状态应再加上一个桀骜不逊,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看信的女孩,其实我很想详细地向你讲述我军校生活的点滴细节,拉练,阅兵,打靶,劳动,唱歌,学习,吃饭,睡觉……等等这些都是你难以想象的异样情景,但这些情景出现在那段本应峥嵘的年华里,便屡屡勾起我青春的伤痛,让人不堪回首,我只好对你说,在那如歌的岁月里,我的青春曾无所忌惮地欢笑,亦曾不经意地泪落满襟。苍白的人生难免于如此,亦哭亦笑,亦苦亦甜。
女孩,其实,我今次真正想表达的就是如下的话,它至关重要,发自我的肺腑,充斥着漫溢而出的真诚。
女孩,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甚至我的父母姐姐说起过上述那些毫不加密的真心话,因为这些话显示了我的软弱和无能,同时又表达了我的坦率和不凡,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内心好坏两个方面共时展现出来,但不知为什么,面对你的时候,我便总想做一个撒娇的孩子,尽力使自己渺小卑微,同时我又强烈地想成为一个伟岸的男人,拥有强壮的臂膀和宽阔的心胸。真的,我好矛盾,我斗胆,从来不曾这样不顾羞耻地预想——这是不是就是爱一个人的感觉?从一见倾心到铭心刻骨,这个过程并不在乎时间的长短和交流的多寡,纯粹是一种感觉和心灵的滋生。情到深处,难以自拔,这种况味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明白。为了所爱的人宁愿去死!我现在才知道,那不是一句肉麻冲动的话,反而觉得它表达得还不十分尽善尽美,因为我现在就有这样的念头和这种无所顾忌的理智。
女孩,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曾如此大胆过,豁出去性命,尊严,不顾一切地表达心中如火般沸腾的想法,即便遭到拒绝或鄙视,也再所不惜!
女孩,之前我告诉过你,我是一个被领导十分厌恶的人,一个毫无希望和前途的军官,可以说我不需要在事业上耗费什么精力,何况我也不愿意做这种得不偿失的浪费,我要将它们全部投入到感情上,要么硕果累累,要么一无所获,这关键取决于我投资的另一方,是否会施舍甜美的甘霖,浇灌我莽撞的爱情之花,让它在柔柔的春风里尽情绽放。我觉得用一首诗形容我的状况再合适不过了: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仙已无力为之,亦从来不屑为之,只有指望鸳鸯的份了。鸳鸯都是比翼双飞的,单我剃头担子一头热是没什么意义的,因此,我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今天是12月24日,人们说今晚是平安夜,可这个所谓的平安夜却是我二十多年人生最不平安的一夜。我忧心忡忡却又莫名激动,紧张又兴奋,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我说出了一句艰难于出口的话,我道出了真实的感情和火一般的爱。
远处城市的夜空里,不时闪烁着斑斓的烟火,似乎还可耳听到青年男女们的欢歌笑语,随着冽冽的冬风传到这里,故意撩拨我本就忙乱的心。我想我终于体验到幸福的滋味了,一相情愿,自作多情,想入非非,甚至被遭拒绝,都是快乐的,甜蜜的。
啊!还有那天上的繁星啊!康德为什么会那么爱你们?因为你们就像他的恋人那样皎洁透亮。我也开始爱你们了。
一个多么美妙的夜晚!我一手缔造了朦胧的甜头,又身体力行地去品味,最终就赢得了莫大的幸福。我想把这幸福与你分享,我尊敬的高贵的圣洁的姑娘!并希望早日得到你真诚的不带任何善良顾虑的反馈意见,我将感激不尽!让我提前向你致谢吧,我尊敬的高贵的圣洁的美丽的小姐!预祝你:
圣诞快乐
元旦快乐
新年快乐
今生,来世,永远快乐!
此致
敬礼
欣喜又急切的我 月星邪
2002年12月24夜 于军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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