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拜菩萨能保佑生儿子的话,那么最不该生女儿的就是我了。
记得还小的时候,娘一个接一个地生下了五个女儿,怀第六个孩子的时候,老人们告诉她,去后山庙里多拜拜菩萨,也许这一次会转胎,俗语说五不转七才转,不然就得生七个女儿才可能转胎生儿子,还说垸里那个九婆婆就是生了九个女儿才转胎生下她那个哈儿子的,尽管是个哈子,九婆婆死的时候,起码也有个执帆引路的人,这样,九婆婆也算是有福有禄了。
娘于是天天五更就起床去庙里烧香拜菩萨,逢农历初一、十五的时候,会起得更早,说是抢第一楼香,那样才最灵验。父亲长年在外搞副业,一个月才能回两趟家,我是家里的长女,每天,给娘做伴的担子自然就落在我身上了。
山里的五更天还黑得厉害,山道崎岖不平,间或还会听到山里的鸟兽怪叫,夹杂着附近村子里的鸡鸣犬吠。开始的时候,我和娘都会害怕,于是白天,娘带我上山,割了许多的松树油,扎成火把,我和娘就举着火把沿着山道上山。山风吹动火把,冒出来的黑烟总是会呛得我和娘的双眼红红的,时间久了,山路也摸熟了,娘怕松树油的烟会熏坏我的眼睛,就不用火把了。娘于是左手拄着棍子在前面探路,右手牵着我的手,娘俩就象幽灵一般,沿羊肠小道往山顶庙的方向行去。
带着我拜了半年多菩萨的娘,终于还是生下了第六个女孩子,那是我的五妹,月子里,娘得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天天高烧不退,终于捱到五妹满月那天,娘还是丢下我们六姐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没过一个星期,五妹也随娘走了。之后父亲在一个下雨的晚上,背上包袱也走了,丢下小脚奶奶和我们五姐妹,半年多杳无音信。大家找到他干活的工地,工头说半年来一直没见过他,也找遍了父亲有可能去的地方,最后,我们的父亲就这样失踪了,那时候,失踪对于我们来说,和死亡没什么两样。总之在那一年里,我连着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的父亲和母亲。后来,在奶奶和几个同族的张罗下,四个妹妹分别送给了四户人家,我也随着奶奶住到了城里的姑妈家。
姑父是个中学校长,视我如己出,而我从小的心愿就是象他一样做一名辛勤的园丁。十九岁,我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姑父退休的学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师。第三年,在姑姑的张罗下,嫁给了姑父的外甥吕梁,一个外科医生,也算是亲上加亲了吧。久病卧床的奶奶,在我被牵上花车后,终于含笑撒手人世。
在我成长的那许多年里,姑姑并没放弃过寻找父亲,可是一无所获,父亲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去逝,也没有人挨棂守孝,只好我和姑姑坐陪在棺材边,整整三天三夜。送奶奶回家安葬,考虑姑姑年龄已大,只好我女代父责,为奶奶执帆引路。跪走在那崎岖的山道上,一切既熟悉又陌生,眼前又浮现母亲的佝偻的身影,不觉悲上加痛。离开祖坟山的时候,心里唯一祈求奶奶和母亲保佑的,就是让我称心如意,为身为独子的夫家添一男丁。
(二)
三个月后,我怀孕了,剧烈的早孕反应让我不得不休了长假,退休在家的婆婆和公公,整天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生性好动的我,也成了他们时时监管的对象了,不许穿高跟鞋,不能跑,不能跳,连拖地抹桌椅的事也不让做,穿的是丈夫按婆婆吩咐买回来的纯棉孕妇装,连拖鞋都是婆婆和姑姑特做的布底布面子的。每天早上一起床,婆婆就端上了牛奶和鸡蛋,午饭和晚饭都是公婆按孕妇菜谱配着做的。看着两位老人为我忙前忙后的,我甚感愧疚,婆婆却乐哈哈地,“没关系,你为我们家生下健健康康的孙子才是最重要的”,说得我心里一紧一缩的。
晚上睡觉,我担忧地和吕梁说“如果我生的是女儿怎么办?”
“生女儿怎么了?是咱们的孩子,男女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爸妈巴望着抱孙子哩,如果生个女儿,他们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我望着屋顶上的孔灯幽幽地叹口气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的眼前又隐约闪现娘的面容,娘临走时紧紧抓住我小手的痛感似乎还在,还有娘那未说出来的话,那死不瞑目的神情,都如潮水一般涌向我,我在黑暗中紧紧抓住被角,忍住不哭出声,可双肩还是在颤抖。吕梁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伸手过来搂我,触碰到湿湿的一片,连忙翻身打开壁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没什么,”我连忙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还说没什么,看你的眼泪,都成河了”,丈夫抓过被子帮忙“又想你父母了?”
我轻轻点头,本已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吕梁怜惜地拥着我,“别想了,都是过去的事了,过不了多久你也要做妈妈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到时候不管生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会爱你们一辈子的”。又习惯地捏捏我的鼻子,“太忧郁的妈妈对宝宝的发育会有影响的,为了咱们的宝宝,你一定要高兴些,知道吗?”
吕梁的话让我好感动,我紧紧地依着他,只有在他的怀里,我才感觉世界上没有颠簸和不快乐,感谢上天赐给了我这么好的男人,我要好好地爱他,穷此一生。记得小的时候,他就象大哥哥般地宠着我,有他和表哥的保护,我的童年才没有受过任何孩子的欺负,女同学都羡慕我被他们娇宠得如公主一样,而最幸运的是,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我们还会拥有自己的孩子。
(三)
在医院里经过三天两夜的阵痛和折腾以后,我生下了我和吕梁的孩子,一个重三千四百克的女孩。从产房里推出来的虚弱无比的我,强撑着身子扭头望去,分明看见姑姑和婆婆都是一脸的失望,吕梁抱着我们的女儿站在旁边,脸上倒有点初为人父的喜悦。
尽
管公婆没明说,我知道他们特别不开心,除了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外,我甚至在内心里怨恨我的母亲和奶奶,为什么在这关键的问题上不帮我一把。
月子里,医院派吕梁去省城学习,临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要我休息好,保重身体,照看好咱们的女儿。
婆婆还是悉心地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可是看见婆婆脸上常不自觉露出的倦容,我就羞愧难当,我后悔自己没有听信公婆的话。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婆婆曾让我去做超声波检查,吕梁的姐姐也劝过我,我不是不想去,可是我怕,我怕一旦知道了结果,可能压力更大。看着姐姐的小外甥长得极似吕梁,我相信我们也会有一个如他一样可爱的孩子的,一定更遗传了吕梁的英俊。我告诉吕梁,我不想去做超声波检查,尽管医学上说对胎儿没影响,但是我还是不完全放心。吕梁见我那段时间为这事苦恼的神情,也迁就地同意不做检查。现在想来,如果当时做了检查,一定会知道是个女孩子,那么,我都有点不敢往下想了,那么女儿也许和我此生没有母女缘份了。
一天晚上,感觉女儿不爱吃奶了,而且小脑门烫得厉害,记起婆婆房里有吕梁给家里备用的温度计,就下楼去取。才靠近婆婆的房门,就听见公婆在说话,婆婆叹口气“唉,最终还是生个丫头,当时不听我们的话,要是去检查一下,知道是个女儿引掉也就算了,还可以怀第二胎的。”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公公也叹气了。
“吕梁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没事人一样。”婆婆的声音里多了点恼怒,“咱们家可是独苗,可不能在他们这一代就完了”。
“算了吧,儿孙们的事能管就管,不能管急也没用,反正咱们这一代有个举棒的就行了,管多了反而得罪他们。”公公放下喝水的杯子,磕在桌子上的声音有点刺耳,“也许以后政策松点,让他们生第二胎也说不准的。”
“哪来那么好的事啊,这计划生育还要立法哩,哪会说松就松的,再说吧,”婆婆开始抖被子,悉悉籁籁的声音传出来,跟着的话也似乎压低了声音“人家都说女儿象娘哩,她娘生了六个女儿,她还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子的······”
后面的话我没法听下去了,我感觉天在旋地在转,脚下象踩着烂泥一样。我的母亲都死了十多年了,还是会在这样的问题上被人提起,还有我,我的命运也注定逃脱不了她的阴影。踉踉跄跄地摸回房间,那二十多级的楼梯感觉比当年去庙里的山路还难爬。女儿睡醒了,一头的汗水,正扯着眼睛望房顶的灯,挥着小手,蹬着小腿儿,我扑在床边无声地哭了。
似乎又回到了过去,还是那条山路,娘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突然一声惨叫,娘的身影不见了,黑暗中冲出一条大蟒蛇,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我拼命地在山路上奔跑,拼命地喊着娘,娘,你在哪?你在哪儿啊娘······可是黑暗吞噬了我的声音;那条路也象没个尽头一样,越跑越窄,越跑越黑,我快要绝望了。就在这时候,女儿的哭声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原来是做梦,只见面前的被单上湿湿的一大片,看看闹钟,都过零点了,女儿该喂奶了。
女儿吃过奶又睡了,我抹抹满头的大汗,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没有一丝睡意,怔怔地看着襁褓中的女儿,那么小,那么让人怜爱,于是摊开笔和纸,为女儿写下了第一首诗。
《给女儿》
孩子
你个小不点儿
颤动一身的露珠
向妈妈走来
甩着小胳膊
踢着小腿儿
赶着星星
擎着月亮
从黎明的天际
追赶着太阳
向妈妈怀里
扑过来
(四)
其实我知道,姑姑对我死去的娘,怨恨多过同情,因为娘生了六个女儿,才送了自己的命,才导致我的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才造成她既当女儿又当媳妇,既当姑妈又当娘的,这一切的担子,其实都是我娘甩给她背的。我无法责怪姑姑,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对我的恩情超越了我的娘,娘只给了我生命,而姑姑却给了我生活,给了我生命赖以继续下去的一切。
在我最茫然无助的时候,那天晚上,姑姑深夜打来了电话,“兰儿”。记忆中姑姑好久没有这样叫我了,应该是我在我结婚以前吧,不,应该更早,在我上师范以前,姑姑一直是这样叫我的。姑姑突来的那一声亲切的叫唤,牵出了我更多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姑,这么晚,有事吗?”
“兰儿,姑姑今天好高兴,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姑,只要是高兴的事就好。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其实,我分明听见姑姑在那边抽鼻子的声音,我以为姑姑出了什么状况,但是她又不好直说。
紧跟着又是一阵抽涕声,隐约传来姑姑的声浪,“你自己和孩子说吧!”
一阵吱吱声从话筒里传出来,有点刺耳,我移开了话筒,许筒里沉寂了一会,跟着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兰儿,是兰儿?”后一声较前一声高出了许多。
这是谁?为什么叫我兰儿,“是”,我还是应到“是的,我是。你?”
旁边传来姑姑闷闷的鼻音“你告诉孩子是你啊,不然她哪知道。”
我越发不明白了,不过心里一个急愣,但是那只是一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可能的,怎么会哩?
正犹豫间,那边又出声了“孩子,我是你爸啊,我是你爸,我回来看你来了······”话筒里断断续续传出哭泣声。
爸爸回来了,而我又怀孕了,两样都是高兴事。更没让我想到的是,昔日贫穷的父亲竟成了大老板。当年万念俱灰中离家出走,却给了他不畏一切的勇气,造就了他今天的财富。从父亲的讲述中我们知道,他又成了家,我的后妈比我大五岁,也生了一个女儿,那是我最小的妹妹,七岁了。父亲老来得女,方忆起远在家乡的几个孩子,看着眼前的小女儿越发思念,于是动了回乡的念头。回到家才知道老母亲已长埋土下,四个女儿也已改他姓,唯一为他留下的女儿如今也过得不幸福。父亲拥着我,老泪纵横,“孩子,原谅我,当年一走,我确实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可是老天爷不收我啊,于是我开始四处漂泊,凭我的体力拼命地挣钱,才有了今天的一切,可是我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啊,我没有尽一个儿子的孝道,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有愧啊!······”
说真的,自看到父亲那一刻起,昔日对他一切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其实我的愿望太简单,我只需要我的亲人健康地活着回来就好,我告诉父亲“爸,我们不怪你,也不恨你,奶奶到死都不怪你,只要你健康,让我们知道你还健康就好。”
(五)
父女的团聚冲淡了我的不幸,而且我打算为吕梁再生一个孩子,且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哪怕是不惜一切的代价。父亲也支持我,有了父亲的支持,我更加信心十足,为了不影响吕梁和家人,我辞掉了我的工作,带着女儿,跟父亲去了另一个城市,见着了我的后娘和小妹妹,父亲在那里为我买了新房子,我和女儿开心地生活着,吕梁一有假就会去看我们母女。
六个月终于到了,这次不用公婆提醒我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我在后妈的陪同下回了趟老家,婆婆安排一个熟悉的医生偷偷给我肚子里的孩子作了b超检查。出来以后,我一直不敢问结果,但是看全家人那喜悦劲,不用问也知道了。
那晚我高兴得一直睡不着,吕梁却愧疚地对我说“小兰,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反正我又不在乎。”
“不,吕梁,为你生孩子我不感觉辛苦,再说这不止是你家两位老人的心愿,也是我父亲,我姑姑,还有我九泉下的娘和奶奶的心愿,我一定要完成他们这个心愿。”
我的话换来吕梁更紧的拥抱,“我总是感觉不好,说不清楚的感觉。”
吕梁的那句话似乎预见了我们后来的结果。第二天我又在后妈的陪同下返回父亲所在的城市,全心等着我的儿子来叩响生命之门。可是就在七个多月的时候,我却无故早产,产下的确实是个男孩子,那是我和吕梁的儿子,我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亲人期待的孩子。可惜,我的儿子却没有来得及呼吸一口外界的空气,就被上帝又带走了。
我的心撕裂般的难受,我又开始被绝望的感觉所包围,那是我娘死后,父亲又失踪时才有的感觉。吕梁请假赶了过来,他和后妈细心地照顾着我的生活起居,等满月出来,走在太阳下的我从别人的眼光中都照得见自己的形容憔悴,于是听父亲的劝,我又辗转随吕梁回了家。回家后的我,几乎很少说话,每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吕梁总是用他宽厚的怀抱温暖我,请求我放弃,养着我们的女儿就好,可是,吕梁越对我好,我越是不想回头,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他生个儿子。
为了尽快恢复,我拼命地吞咽食物,一些我喜欢和不喜欢的,当我的体力一天天蓄积,我开始要求吕梁陪我散步;我命他戒了烟,也不许碰酒,下班后必须第一时间回家,吕梁很听话,小孩子一样的配合着我的要求。三个月后,我又一次怀孕了,我高兴得彻夜难眠,我告诉吕梁我再也不去外地了,我就呆在家里好好等待我们的儿子再次来临。
谁知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剧烈的腹痛让我在床上翻滚起来,我忘记了我的举动会影响我的孩子,平常时我可是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的,可是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是我所没有承受过的,比起生女儿时的阵痛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痛得迷糊了,我又看见了我的娘,她正含笑向我走来,苍白的手伸向我,我感觉娘的神情怪异,越靠近越不象我的娘了,我拼命地后退,我的恐慌的喊叫把吕梁吓傻了。还好公婆及时送我去了医院,结果诊断是宫外孕,医生给我做了手术,把我从娘的手中抢了回来。
(六)
一个星期后出院,吕梁告诉我,我不可以再怀孕了。可是我不同意,吕梁又告诉我,我已无法怀孕了,那次的手术中我已失去了受孕的功能了。我不相信,我以为吕梁是吓唬我的,就算是宫外孕,也只是一侧,另一侧还是正常的。
可是,随后的半年多里,无论怎么努力,我一直都没法再怀上一个孩子。我想起吕梁的话,就去找当时为我做手术的妇产科医生,她告诉我,其实我的另一端输卵管根本就是畸形的,前几次的怀孕都得力于被切除的那侧,我终于彻底死心了。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了整整一下午,我感觉疲惫了,瞅见路边树荫下坐着一个算命的瞎子,我移了过去,我请他给我算命。我还算清醒地报出了我的生辰,随后,瞎子说了一大堆的话,都是谁都会说的瞎话,那些我都不想听,我只记住了瞎子的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直随我在半空飘着。这一切全是命,我想起了婆婆那晚的话,我和我的娘没太大的区别,自我开始陪她拜菩萨求子的时候开始,我们的命运就是拴在一起了。
那晚吕梁正好值夜班,我也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留下签好自己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带着女儿离开了吕梁,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吕梁来找过我几次,可是我意已决,我告诉他我们缘尽于此,不管他同不同意离婚,以后他只是我女儿的父亲,和我不会有任何的关系,吕梁终于沉默中点头。
送吕梁返程的那天晚上,我病了,高烧伴着昏迷,在医院里整整呆了两个星期,出院后姑姑打来电话告诉我,吕梁已同意离婚,手续也按我的意思办理的,唯一按吕梁意思更改的一点就是,夫妻共同的财产全部归我女儿名下,等孩子大了,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拥有;另外吕梁还给了我们六万元作为生活费。钱姑姑既然收下了,我让她暂时代为保管,留着女儿日后上学用。
而我,身体好转以后,不顾父亲的反对,在一家私立学校谋到一份差事,继续当我的老师,女儿也送幼儿园了。
(七)
这年的冬天算是一个暖冬,我的苍白也添了点红润,年底的寒假,我带女儿小怡回去了一趟,因为女儿一直想念爸爸和爷爷奶奶。我不能剥夺应该属于孩子的快乐,我坦然地带着女儿回家了。
姑姑告诉我,吕梁马上就要结婚了,对方是下面医院的一个护士,吕梁的姐姐张罗人介绍的。我已能含笑地听别人说吕梁的一切了,包括这条消息。既然当初选择离开,那么今天这样的结局也是我早就意料中的。
不方便带女儿去他们家,我打电话约了吕梁出来,父女俩有半年多不见了,吕梁看见女儿,眼圈都红了,女儿也搂着爸爸的脖子分秒不离,一声声地叫着爸爸,还吵着要回家,去看爷爷奶奶,不用多思索,我就同意了吕梁的要求,让他带小怡回家住几天。
我是在吕梁办喜事的前一天带着女儿又一次离开的,吕梁来送行,女儿临上车时还嚷着告诉他“爸爸,我不喜欢方芳阿姨,她老是玩手机,不陪小怡。”
吕梁苦涩一笑,“方芳就是我现在的对象。”
“我知道”我淡笑,“她是一个护士,你们很配。”
“小兰”吕梁欲言又止的样子。
“好了,你别说了,回去吧,尽好你的本分,好好照顾你父母,小怡有我这个一心一意的妈妈,你就不用担心了。”
车子开动了,透着车窗的平板玻璃,吕梁的视线与我相触,眼睛里没有即将做新郎的喜悦,却满是凄凉。我知道我用我的爱伤害了这个男人,可是,请原谅我吧吕梁,也许这就是命,自我陪着娘拜菩萨那天起,我们就注定有缘无份。
(八)
第二年暑期将结束,姑姑来看我们,也给我带来了吕梁的消息,吕梁的妻子怀孕了,已确定是个男孩子,预产期就在冬月,公婆不知有多高兴,巴望着早点抱上孙子过年。而我,也盼望吕梁能真的生个儿子过年,那样也不枉我的退出了。
除了吕梁的消息偶尔带给我的冲击外,我和女儿平淡地生活着,节假日除了带女儿出去玩就是回家陪父亲。后娘和小妹妹对我们都很好,其间,父亲陆续找到了送给别人的四个妹妹,她们也都一个个地长大成人了,大妹和二妹都已是两孩子的母亲了,女儿小怡总禁不住为添上新的表兄弟表姐妹而欢呼,高兴。
这年的春节似乎来得比较快,寒假里,陪父亲带着女儿看遍了四个妹妹后回到家里,就要过年了。那天晚上,突然想起吕梁,他现在应该是抱得儿子归,终遂老人心愿了吧?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这么晚会有谁来?在这个城市,除了父亲那边,我鲜少与人往来,就是学校的同事,也止于工作上的联系。
但我还是拉开了房门,只见灯光映照下,吕梁一脸疲惫,一身寒冷。“你怎么来了?还这么晚。”我一边说话,一边让过身子,谁知他靠在门边,兀是呆呆地望着我。突来的寒气让我一阵冷颤,他却还是木偶一样立在门外。拉他进了房,倒一杯热水递过去,他才象是突然看见我一样,伸手紧紧地搂住了我,水泼了他一身,也全然不顾。我拼命地挣脱他的双手,然后,安顿他坐下,他的情绪看起来非常不好,躁动和沮丧较复杂地写在脸上。我知道吕梁是一个装不下太多事的男人,这也是自小我们一起时养成的习惯,他一遇上不开心的事,立马会找我并和盘托出。
而那晚,于我来说,心情也是复杂多样的。我曾以为自己是一个高尚而又可敬的女人,尽管命运不济,可是为了爱的人,可以放弃自己该拥有的一切,哪怕只是为了去成全他做个孝子。可是吕梁的突然出现,吕梁的叙述,却让我茫然了,难道真如吕梁所说的那样,我太自私了,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忽略了吕梁的想法?而且我开始怀疑“好人有好报”这句话的真实性。我还想,不知道是我的不幸影响了吕梁的命运,还是老天爷压根就不厚爱我们。
(九)
原来,入冬后的一个星期天,方芳在我生小怡的那个医院里,为吕梁家生下了一个胖小子,全家人自是乐翻了天,连吕梁木讷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笑意。那天,他按着母亲的吩咐,买了很多的糖果,散发给医院的同事和病人们吃,每个人见着他都会道上一声“恭喜”。这会儿吕梁才知道,其实重男轻女的远不止是他的父母亲,大家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只是不说出来而已。就连那个老院长,也破例地和吕梁开起玩笑“吕梁啊,你们家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
孩子回家,小区的人把他家的院子都塞得满满的,两位老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喜糖喜烟发了一行又一行。紧跟着就是孩子洗三朝,做七朝。如果说我生小怡的时候吕梁是因为工作,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那么方芳生下儿子后,吕梁则是因为没经验、不老道而不用尽父亲的责任。所有的事情,都被两位老人包了,从早到晚,他们轮流呆在吕梁的新房里照顾方芳和孙子。
不想,摆满月酒前两天,孩子发高烧了,吕梁只好请了同院儿科主任到家给孩子看病,喂过药打过针,也没见好转,孩子的体温反倒上升,且出现惊厥。吕梁不敢怠慢,迅速把孩子送医院治疗,孩子到院后,接受了一系列检查,还好没有异常情况。入院第二天的上午,孩子的病情基本好转,烧退了,也开始大口吃奶了,嫌院里的护理条件不够好,两老人要求接孩子回家走诊,忙了一天一夜的吕梁才忆起去拿儿子的检验结果。谁知拿到检验单的吕梁,脸一阵白一阵红,一句谢谢都没给同行,径直走了。
吕梁没有去儿科,反而直奔自己的办公室,同科室的人只见他迅速打开抽屉,找出妻子生产时的检验单,又一阵风地离开了。
紧跟着,儿科病房,两位老人已陪着方芳抱孩子出来了,母亲见着吕梁,连忙喊他过来拎包,吕梁却跟没听见一样,独自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两位老人小心翼翼地陪着方芳回到家,远远地见着吕梁的摩托车停在院子里,进到屋内,吕梁仰面躺在沙发上,见他们回来也跟没看见一样。方芳才上楼躺下,吕梁就一阵风地卷了进来,把两张检验单往床上一甩,寒着脸说“你也是学医的,自己好好看看”。
“怎么了?”方芳大惊。
“怎么了?哪儿好玩哪儿玩去,我吕家就是绝代,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养个野种。”两位老人第一次见吕梁生那么大的气,都不明所以地过来劝他。“怎么了?你瞎说什么?”
吕梁眼睛里满是怒火“你们想孙子都想成什么样了?也不问问他本该姓什么吗?”
“你倒底在说什么啊?”吕梁的母亲追问。
“你们别问我,问她吧。”吕梁丢下这句话又风一样的卷了出去,丢下床上哭得泪人一样的方芳和两位目瞪口呆的老人。
(十)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听完吕梁的讲述。尽管明白面前的男人没有理由拿这种事来乱讲,却也还是不敢相信事情会是这样子的。我更不敢想象,吕梁在家里丢下定时炸弹后甩手一走,家里会乱成什么样?除了劝他回去,我没有别的办法。
让女儿陪着吕梁玩闹了两天,他的脸上才渐渐露出笑意,晚上女儿睡着后,我郑重地找吕梁谈到家里的事,我告诉他,如果他是一个男人的话,就该回去面对,而不是躲避这件事。谁都知道,回家后可能会面对太多的难堪,可是这事就摊你头上了,你吕梁是躲不掉的,至于结果怎么样,事情会不会处理得让人无话可说,那就全看你的本事了。再说,如果你整天窝在我这里,不管也不问那一切,事情就可以象没发生一样,我也不至于赶你走,可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反倒是你所表现出来的懦夫的行为,既不象我心目中的吕梁,更不象我女儿崇拜的父亲。
吕梁在我的劝说下答应回家去,但是他有一个要求,要我陪他一起回去面对那一切。而我除了答应,别无选择,我不想看着他背负这件沉重的事情逃避现实一辈子,事实上生活也容不得他那样,家里还有年迈的双亲。
第三天,我把女儿托付给了父亲和后妈,陪着吕梁回到了那个曾留下我太多回忆的城市。
我没有直接送吕梁回家,出车站我就和他分了手,我告诉他我会在姑姑家里等候他三天,因为三天后我要陪女儿去参加一个迎新春书画比赛,而吕梁也答应女儿要去陪她的。
我去了我的姑姑家,姑姑也证实了吕梁所说的一切,只是后面的事情吕梁当时并不知道,是姑姑告诉我的。
吕梁走后,任两位老人怎么问,方芳都不言一句,只是拼命地哭。第二天一早,两位老人照常上楼,却发现方芳和孩子都不见了,连个纸条都没留下。随方芳一起失踪的有吕梁的存折,平时是放抽屉里的,还有日常给她添置的值钱的衣物,都不在了。两位老人找到方芳的娘家,嫂子说她好久没回家了;又问到方芳的医院,也没人见她去过。
第三天,又从方芳的单位传出信息,和方芳一起失踪的还有他们的副院长,那个副院长的妻子正到处哭着闹着找人。
(2005年5月9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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