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坐在破旧的乌蓬船内。船停靠在岸边，时不时的晃荡着，我也木然的跟着晃荡，任手中杯里的酒撒了一袍袖。我瞥了一眼自己映在杯中的面孔：枯瘦，憔悴，耳旁还探出一些白发—我也生白发了？我苦笑着。船尾，高高的桅杆的“嘎吱”声不时和着丰盛钻进窗来，如同一声声叹息。你们也在为我悲哀吗？

我转着手中的酒杯，瞅了一眼窗外：一棵棵老树光秃着立在岸边，偶尔有几根丫枝挑着一两片败叶。没想到秋风这么快就把这些叶子梳尽了。江面上，偶尔漂过几只破败的木船，跟着江波朝远处荡着。远处，不时传来悠长的钟声—寒山寺，这么说，我已经漂到苏州了。寒山寺，哼，一个令人心寒的名字。天的一角，一个橙红色的球体正汩汩地喷射着鲜血；另一边，又缀着一个惨淡的银灰色的球体。我不知道哪一个在落，哪一个在升，是的，我没有必要知道。

忽然，一群白色的鸟从我的窗前掠过，转瞬就消失在了天际。鸟儿的翅梢从空中划过，天空仍是一脸的安详。可为什么，为什么鸟儿不愿在我的窗前多停留一刻，就因为我是个落榜的书生吗？

是的，我落榜了。

——那是一张好大的皇榜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成群的人涌在周围，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前挤着。我也挤在中间，眯着眼吃力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怎么，没有？！我不信。我又从头看到尾，在从尾看到头，没有。我呆了，我觉得自己快瘫倒了，我甚至想大哭一场。天哪，喏大的一张皇榜竟容不下“张继”两个字。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京城。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在金銮殿上叩谢皇恩，不止一次地想过身着红袍跨着高头大马踏遍京城，接受众人羡慕的目光。可如今……那个新科状元恐怕早就在鞭炮声中，早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游遍皇城了吧，那帮登科举子们或许正在琼林酒宴上畅饮赋诗吧。只是，这一切，都轮不到我张继。

我咽了一口酒。

天渐渐地暗了下去，我点亮了桌角的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我长长的影子被折了又折投向四壁——我到处碰壁，终究冲不出去。我抿了一大口酒，又苦又涩。谁说杜康可以解忧，呸，全是骗人的。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梦就醒了。一阵风缓缓地透过竹帘吹进舱来，烛焰轻轻一晃，烛光也顿时变得支离破碎。天黑了，我又能干些什么？睡觉吗，我没这个心思；看书——哼，一个落榜的书生，有什么资格去碰那些圣贤之物？

啪，一滴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掉如杯中，酒水一阵晃荡，竟泛起了层层涟漪，一圈圈向四周漾去。那是谁？酒面上缓缓浮现出一副面孔，是娘，是娘那双灰茫茫的眼睛。可怜的娘，为了我赴京赶考，她几乎没日夜地缝补着衣衫，没日夜地提着棒槌敲打着河边的青石板。或许，就在这会儿，她正椅着门前的那棵老槐树盼者儿子遥遥无期的捷报吧。可我……有什么用！什么荣宗耀祖，什么封妻荫子，什么锦衣玉食，做你的白日梦去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我猛地拉开竹帘，将头伸出窗外，任大把大把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滚入江中。那泪竟搅乱了水中月的倒影。好美的月啊，是你吗？是你让这本该已被晦暗笼罩的天地披上了乳白的外套，玉玉的，银银的。千百年来，你没变，你照过商周，照过秦汉，你在滔滔黄河之水中洗涤过，在滚滚长江浪潮里沐浴过，历史的长河冲刷出了你如此的柔美与刚强。你为什么又悄悄隐在了云彩后面——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愿看到我这般沮丧，对吗？你一定照耀过无数勇士，他们一定比我坚强。或许，或许我不该让你如此失望。

江水边，一株株枫树相互依偎着，丫枝处搭着一个个鸦巢。老鸦们早已睡了，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夜。江面上，渔火点点，好似一颗颗夜明珠点缀着这孤寂的长夜。

嗡——

远处寒山寺的钟声又传来了，绵长的钟声重重地敲击着我破碎的心和跌落的灵魂，好像母亲的手抚在我的身上，拂去了我积在胸口好久的厚厚的尘埃。

我笑了，对着云中如钩的月，对着江枫渔火，对着远方悠长的钟声……

当最后一滴泪嵌入江水中时，我转头回到舱中。就着昏黄的烛光，我握起了久违的笔，写下了四句诗……

后记

千余年后的今天，面队那段往事，我们又记住了什么？是那个披红戴绿的状元郎，还是那场热闹非凡的琼林宴？都不是。它们苍茫天地间的一根烛火，早已被历史的长风吹得灰飞烟灭。惟有那个叫张继的书生、那个动人的夜、那首撼人的诗，被永远地镌刻在了历史的记忆中。

一首诗，饱含着一滴泪；一滴泪，铸就了一首诗……

（注：本文曾获“语文报杯”江苏省第二届“中学生与社会”现场作文大赛决赛一等奖，并收录于《被照耀的喜悦》（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书，后转载于《作文与阅读》《新苗》《甘雨雨》《高邮日报·教育周刊》等报纸杂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