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明天气温要降了，嘱咐我多穿一件羊毛衫，顺便再把绒外套整理一下。“好……知道……”我随口答应着，心中却有几分不解与疑惑——是吗，是该加衣服了吗？

搁下电话，我打开电子万年历：九月初十，霜降。原来秋天早就到了，再有十多天都立冬了。真快啊，一不小心离开故乡都这么久了。我忽然没有了睡意，走出寝室。霜降，故乡应当早已是一派秋意了吧。

天已经很晚了，月亮也已稍稍往西去了，薄薄的鹅黄色紧紧贴着西天的一抹浮云。偶尔也会有几颗小星，散落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孤独地闪着清丽的银光。“天街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我却丝毫不曾感到凉意，尽管我只穿着衬衣，尽管不时有风吹过。月光从淡淡的云间漏下，很快就消散在夜空，却有几缕悄悄落到了我的身边，铺开，于是，我脚下的草地和身旁的法桐都浮起了一层如縠的雾，缓缓地弥散开来。

月色很淡，看不清草的颜色，但分明能感觉到脚底的松软；也看不清叶片的颜色，却分明感受得到它的鲜活。我不禁开始怀疑，真的已到深秋了吗？我怎么感觉不到一点秋意呢？仅仅和故乡一江之隔，仅仅这里是繁华的城市而故乡是小小的县城，秋的脚步就不再到来了吗？是这座城市遗忘了秋，还是秋遗弃了这座城市，失去了到来的心愿？

不觉之中，我已越发思念故乡的秋了。

细细一数，我已在故乡度过十九个秋天了。

故乡是一个小县城，在江北的一方土地上卧了不少年头了。秋每年都准时到来，从不因故乡的不起眼而将它忽视。十九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傍晚，我出生了。父亲告诉我，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我是在雨网中“网”上来的。秋风秋雨中，草木渐渐枯零，而万物的消逝却换来了我的降生，我不能不对孕育了我生命的秋产生感激。父亲给我取名“羽”，或许是与“雨”谐音，但我更觉得是对秋雨性格的一种诠释：缥缈轻柔，从容不迫，看似愁恼肃杀却不乏温情。不管如何，我与故乡的秋确是系上“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了。

——当东南风悄悄地转向西北，当清晨的草尖上闪着白色的露珠，当天空的云变得白而稀疏，当阳光把地上树木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知道，真正的秋来了。这时候，曾在电线杆之间绅士一般悠雅地踱着舞步的燕子不见了，它们已经飞去，飞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偶尔抬起头，还能看到一群大雁排着“人”字渐渐远去……

老家门前有一棵枫树，当一棵棵梧桐光秃着立在草丛中，偶尔有一根丫枝挑着两三片败叶时，枫树那满树的叶片却如同一朵朵被晚霞染得绯红的浮云，摇曳在秋风中，醉人的红顿时渲染了整个秋的色韵。红叶似乎有使不尽的激情，舞动着，跳跃着，耀如燃烧的火焰，让这本该已被孤寂和萧瑟笼罩的季节变得绚丽而又氤氲着无限的憧憬。鲜红的叶片如凤羽般漫天飞舞，一片，两片，无数……站在枫树下，静静地看着一只只精致的蝴蝶扇动着斑斓的两翼，无声地歌唱着，仿佛来自天堂的精灵，悄悄地将人间幻梦托向远方厚厚的云层。红叶在头顶上徜徉着，又倏地从眼前掠过，好似流星一般带着祝愿划过天际，只在心中留下一团朦胧的影象。红叶不知疲倦地飘落，盖住了枯黄的草坪，盖住了狭长的鹅卵石道，越铺越厚，织成了大地上的一块绣锦。红叶似乎是落不尽的，似乎要充斥整个秋的空间。飘散了一天又一天，那团耀眼的火焰依旧热烈地燃烧着。无数的红叶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生命的极致，纷飞在那个叫做秋的季节。

故乡的红叶带来了秋的激情，而故乡的湖则沉淀着清幽与怀想。湖独对着空濛苍天，洗净了浮世铅华。站在湖边，那满目的芦花流苏一般飘摇着，绵延至远方，漫漶在如纱似雾的白云中。湖面的雾气在阳光中慢慢升腾，衍成一圈圈金色的光环，氤氲处，一抹朦胧的黛青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着。也许，那是湖的对岸吧，那对岸也一定立着无边的芦苇，洁白的芦花也一定如云朵一样在空气中弥散着。我曾见过有人用枯黄的苇节做成苇笛，吹出清脆的曲子，让芦苇的情歌在湖水的呼吸中荡漾。“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秋水之上，谁正闪动明眸的深情，守望着千年一次的绝唱？也许只有秋风中故乡的湖才能承载起这一丝怀想，承载起这一个没有承诺的梦吧。当芦花在秋风中散尽，湖更显出了博大与浩茫。湖很静，而水在流，一层一层铺向远方，与天空融为一体。于是，天空也成了湖，漂浮着的白云便是湖的波浪，便是桅杆，便是帆……那一片又一片的白帆啊，轻盈地从我身边飘过，像是秋风中不经意滑落的花瓣，毫无声息，却留下了一缕芬芳与甘甜，一丝飘逸与空灵。

禅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在故乡，你会发现，不仅仅是秋改变了万物，一片树叶也会摇醒秋风，一抹浮云也会唤醒秋雨。

我故乡的秋啊。

故乡的秋天，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再容易见到你了。

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发现地上还洒着月光，而月光下我的影子正指着东北方向，那是故乡的方向。

月亮还未曾离去，贴在西天的一角，正将融融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分明感受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宽厚的笑容。这月，还是故乡的那轮月吗？故乡的秋月，你一直在跟随着我，跟随着我来到江南求学，只为给身处喧嚣与浮华之中的我带来千里之外的故乡的秋的气息，对吗？你怕我孤独，给我捎来家的温馨；你怕我在浮躁中迷茫，给我带来沉淀与安稳，对吗，故乡的秋月？那就让我再看一眼我的月吧。月光携着清香，从我的眉檐流过，洗涤着我虔诚的双眸。这月光，真像故乡的湖水，澄净明澈，一泓一泓荡着清秋的涟漪。故乡啊，你是否感受到了我的思念……

一幢大楼缓缓地向月亮逼近，我束手无策，无奈地看着故乡的秋月一点点被遮住，直到全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用繁华与喧闹扼杀了秋的心愿，甚至，阻隔了远方捎来的唯一一点秋意。

一种孤寂，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从心头掠过，我似乎听到了心灵深处尘埃飘落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了林清玄的一段文字：“在时间上、在广大里、在黑暗中、在忧伤深处、在冷漠之际，我们若能时而真挚地对望一眼，知道心里还有温暖的质地，也就够了。”

——你听见了吗，你看见了吗，秋天的故乡？

我感到了一股凉意。是的，秋天早就到了。

也许，我确该回家看一看了。

2004年10月23日于江南大学梁溪苑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5-8　16:32:2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