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被云层遮着,天有些闷热。街边三三两两的人闲坐着聊天。顺着他们的指引,我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一栋一楼一底的砖混楼房,一字派开两间铺面。铺面不大,每间十几平方米。门敞开着,一间中央置放一张桌子,三条高板凳,靠墙斜放一个小花圈,桌上几捆草纸。另一间铺了一张床,床边两条矮板凳,蚊帐用绳子栓着挂了起来。床上躺着一人,侧着身子,头搁在枕上,裸露在外的双腿象两根被吸干水份的柴棍,除了一层皮包着骨头,看不到有肌肉。他的右手干廋,手腕手掌被反转到九十度,同双腿一样,一点也不能动。所幸的是头脑还清晰,左手还能动,思维正常。领我进去的王正友告诉说,这是胡锡荣,61岁,躺在床上41年了,别说站,连坐都没有坐起来过。
说话间,一个拄着竹杖的人慢慢地移动到房前的街上。王正友回过头来说,这是胡利原,睡在床上那人的弟弟,站了35年了,从来没坐下过,就靠手中那竹杖支撑,你看他的股骨腿骨全都变形了。我们走过去,胡利原挽上裤子,露出瘦骨嶙峋的v形腿来。胡利原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就只能一直拄着竹拐杖站着,有时实在站累了想休息,也只能靠在桌子上把身子搁着。晚上睡觉只能仰面躺着,不能侧身,这屋子是他们租的。王正友继续说着。我四处打量,发现上二楼的梯步上每梯都垫着两块砖,王正友解释说,楼梯的步与步之间高了,胡利原不能象常人那样走路,脚提不了那样高,上不了楼,只好每梯用两块砖垫上,降低高度。之所以租这铺面,是为了两兄弟照顾方便。看样子,垫上两块砖胡利原上下也还很难。
几十年不是一个短暂的时刻,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心里一片冰凉。
“两兄弟原来没住在场上,才搬来的,他们早先住在桥上村二社。”又是王正友在说。王正友与胡锡荣是同学,一起读小学,读初中,青少年时的好朋友,他太熟悉胡锡荣了。和其他同龄人一样,胡锡荣也有过欢乐的童年。那时,他身体健康,充满朝气,常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山摘果,下河摸鱼,生活在无忧无虑之中。幼小的他,压根就没想到病魔会悄悄缠上自己。12岁时的一天,他突然病倒了,全身骨头生痛,起不了床。家人赶紧给他治疗。还好,只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经多方医治后慢慢好了。站起来后,母亲把他送进了当地的小学继续读书。那时,他天天梦想当老师。1959年,胡锡荣从菜坝中学初中毕业,当年便被请到村里的小学教书,实现了人生的梦想。不过,好运似乎注定与他这一生无缘,刚教了半年书,他就再也没有了走上讲台的机会。1960年春节,正月初二,胡锡荣一觉醒来便发现四肢不听使唤,别说起床,连坐起来都办不到。他旧病复发了!这次病来得更为突然而猛烈。虽然家人找遍了所有的医生,吃了无数的药,还是没能让他站起来。从这一天起,胡锡荣就再也没有站起或坐起来过。那年,他还不满20岁。
突然离开多彩的世界,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尝试过,但想象得出囚犯般的日子。胡锡荣除了要忍受孤独,还要忍受病痛。农村里活多,每天家里人出去干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孤独感时时袭来,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悲伤和绝望。20岁,多么鲜活的生活啊!他想站起来,走出去看看。尽管学校领导、同事来探望,家人的不时安慰和悉心照顾,仍排解不开心底的痛苦。他也想到过结束生命,但看到家人期待的眼神,母亲的痛苦,只好放弃了。后来时间长了,他才慢慢想开了,躺在床上与病魔斗,帮家里摘摘菜,偶尔帮人刻一两枚私章。
听着王正友的述说,看着躺在床上的胡锡荣,其状况不能不令人忧虑,其求生之精神不能不令人叹服!
胡利原往屋里挪过来,每移动一步,竹拐杖就发出“磕”的一声响,那声音听着叫人心悸,仿佛一根铁棍迎面击来,就要击把心击碎。“与哥哥相比,胡利原幸运了一些。”王正友伸手扶住他,继续说着。对胡家兄弟,王正友好象有说不完的话,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我知道,他这是在帮助兄弟俩,是想从我的报道中为兄弟俩寻找好心人。他的热心让我感动。我要拍照,他赶快把挡住光线的门板端开,我一坐下,他赶忙倒开水。邻居们说,两兄弟平时得到他不少照顾。
“至少不长年躺在床上起不来。”王正友接着说道。胡利原九岁上学时就感到膝关节常常疼痛,母亲便开使找医生给治疗,可一直没有效果。小学毕业后回到家里,成天与农活打交道,不知不觉中过了几年。1966年冬天,他的双膝疼痛突然加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可急坏了母亲,两个儿子已经瘫痪一个,如果胡利原再象胡锡荣那样,可就没活头了。情急之下,母亲到处找土方药给他医治,也不知是那个方子起了效,三个多月后,胡利原能站起来了。可是,却再也坐不下去,一坐下骨头就钻心的痛。开初连步都迈不开,后来家人和邻居帮助,扶着他一步一步学走,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拄着竹棍慢慢移动。有一段时间,他居然能走到野外,走到山上了。姐姐在生产队当记分员,耽搁了,他还能去记分。他拄着拐杖慢慢去,路上遇到有缺口过不去,就大声喊,社员们听到了,来把他背过去。这样坚持走,几十年了,居然没有倒下。
我看了看胡利原,他左手拄着竹棍,躬着身子,屁股往外突出,脑袋仰在永远伸不直的腰上。不过还能小步小步的走。利用在街上的条件,胡利原扎花圈卖,收入一点钱贴家用。胡锡荣不能动,便守一部电话机,有人来打电话收几角钱,这样艰难度日。兄弟俩几年前已经是“五保户”,社里每年给500斤谷子,每月25元钱。粮食够吃了,钱少了点,不够花,租房的钱还是远在山东的外侄接济的。胡利原当然更辛苦,除了要赚钱过生活,还得给不能动弹的胡锡荣端茶送水,倒屎倒尿。也许是经历的生活磨难太多,从兄弟俩的脸上,看不出忧愁来。对艰难的处境,大概早就习以为常,没有在意的必要。令我感动和叹服的是,41年的睡和35年的站,竟然没有磨掉他们生存的意志和对生活的勇气,他们依然活着!我想,这就是生命。这是用普通语言很难解读的生命!虽然病魔在时时刻刻的摧残,但他们都没有轻易放弃,轻易倒下。
胡锡荣身体严重扭曲,骨头变形,肌肉萎缩,身高从1·60米缩减到1米左右。除左手之外,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弹。胡利原的股骨和腿骨也严重变形,整天只能躬着身子,不知道还能站多久。他们将越来越困难。周围的人,时不时帮他们一把。在农村时,责任田全是乡亲们帮忙干,大多没收钱,连挑水吃也全由乡邻帮忙送到家里。如今搬到场上,人们继续帮着。有人要进城,总记着问一声胡利原需要什么,只要打一声招呼,所要的东西就带回来了。陪同我到他们家的王正友就没少帮过忙。
在外出旅行的途中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棵高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却长在花岗岩石的滩上,密布而粗壮的根紧紧抓住石头表面,伸向周围仅有一点点泥土的岩石的缝隙------它的生命的支撑来自周围的泥土,只那么一点点的给予,就足以维持了生命的继续。而胡家兄弟几十年不倒下,其生存环境与我所见到的那种榕树何其相似乃尔!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存活的理由:乡邻的帮助,人与人之间的爱心,继续着他们生命的旅程!灾难可以摧残肉体,却无法将人的生存的意志毁灭,将生生不息的生命毁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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