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十二岁那年的夏天。
在我们故里那一带,由于当时的生活比较贫困,很少有人家养两头牲畜的,大多数的人家都只是养了一头牛或一匹马。这样一来,是没有办法犁地的。常常的,两户人家把牲畜合到一块儿,轮流着干活。这种合伙,用我们当地的方言叫做朋犋。
那时,我家养的是牛,邻居张叔家养的也是牛。两家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街,加之又是比邻而居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不错,方便得很。于是,我家便与张叔家朋犋。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在忙着做饭。父亲刚刚犁地回来,正忙着洗脸。
见我放了学,累了一天的父亲便让我先出去到村外替他放一会儿牛,等他吃过饭便去替我。并告诉我,那两头牛都拴在张叔家的院子里。
以前,父亲忙着做一些活什的时候,我也经常替父亲出去放自家的牛。所以也没有想的太多。来到张叔家的院子里,解开缰绳牵了两头牛便往村外走去。
起初,两头牛在我的牵引下,跟在我的身后慢慢走着。可是,才走出张叔家的院子还没有多远,令我没有想到的事情便发生了。
也许,这两头牛犁了整整一天的地,怕是早已经饿坏了吧。其中的一头牛竟然撒开腿小跑起来,毫无一点防备的我,险些就被这头牛带倒在地。我急忙吆喝,但这头牛根本不听我的吆喝。就在我忙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另一头牛也跟着跑开了。
我一边使劲的往回拽着,一边吆喝这两头牛。但任我怎么吆喝,这两头牛就是不肯停下来。后来,我干脆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还是仍然无济于事。我慌了,也怕极了,便使出了全身的气力,简直就是拼上了命,死死地往回拽着。实际上到了后来,我也已经被牛拖着跑了起来。待这两头牛跑到村口时,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好不容易把两头牛给拽住了。当下,我都快要吓坏了。停下脚来,大口大口的出着粗气,吁吁地喘个不停。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要拽住两头狂奔的牛,那需要多么大的力气,要冒多么大的危险。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有几分不寒而栗的感觉。
站在村口,回味着刚刚经历过的那极具危险的一幕,我的心中一阵阵的紧张,还在后怕着。要是这两头牛再跑起来可怎么办?或者到时候跑到庄稼地里糟蹋人家的庄稼怎么办?我可弄不了啊。这样想着,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觉便一下子遍布了我的全身。
干脆,先只放一头牛算了。过一会儿,再回来换另一头去放。我自己开始动起了小脑筋。
但是,该先去放哪头牛呢?
自然是自家的了。
于是,我牵着牛回到张叔家的院子,把他家的牛拴好后,便又牵着自家的牛出去了。
然而,在我来到地里的田埂上还没有多久,便远远地看见父亲牵着张叔家的牛来了。而且,可以看得出父亲的样子,走得很急,也很快。
待父亲走到近前,我才看清楚。父亲的脸上不要说微笑,连一丝的平和都没有,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手里还拿着一根大约拇指般粗细的柳树条子。我一看就知道情势不妙,当即也明白了什么,会有一场暴风骤雨的降临。
果然,父亲来到我的跟前,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柳树条子,照着我的头上,还有我的身上便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长到这么大,我从来都没有见父亲如此气愤过,父亲一定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我没有躲闪,也没有逃避,而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一任柳树条子落到我的头上也落到我的身上,一任父亲发泄心中的怨气和愤怒。
夏日里的我只穿了一件背心。父亲手中的柳树条子每落下一次,我的头上和身上都要火辣辣的疼上一回。抽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疼,那柳树条子便又落了下来。旧伤与新痛叠加在一起,简直有如在要人的性命。一个小孩子的细皮嫩肉怎能经得起这般抽打,怎能受得住这般疼痛。但我只是默默的流着泪水,没有吭上一声。
就这样,父亲不停地在抽打着我,手中的柳树条子已经折为两段还是不肯停下来。直到柳树条子变得短短的,没法再抽打我了,方才住手。这时间,前前后后大约要有一袋烟的功夫吧。
父亲停住了手,先是长长的出了口气。我的猜测没有错,父亲的的确确是气坏了,从这长长的出气声里便可以听得出来。而且,经过这一番折腾,父亲也已累坏了。
然后,父亲问我,为什么要把张叔家的牛拴在家里。
我一边哭着,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就是这样,你也不能把你张叔家的牛拴在家里,应该先放你张叔家的牛,知不知道?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多想着别人,懂不懂?
父亲依然余怒未消,嗓门很大,声音很高,简直就是在对我怒吼。
我不敢再吭声了,只是抬起头来望着父亲那满是怒气的脸孔。父亲的脸依然阴沉着,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理我,从我的手里猛的扯走了缰绳,径自到一边放牛去了。
我伤心极了,哭着往家里走去。
一路上,我只感觉到头上和身上火烧火燎般疼痛。
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见了,都莫名其妙的看着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认识我的人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哭,而且是哭得越发地厉害,也越发地伤心。
回到家里,往头上一摸,上面满是肿起来的包块儿,大大的,小小的,一个挨着一个,紧紧的挤在了一起。身上也是一道道的血痕,有的还在往外映着殷红的血色。母亲看了,心疼得要命,忍不住哭了起来,陪着我一起落泪一起伤心。
在我的记忆当中,尽管父亲的脾气不是很好,但以往从来没有打过我一下。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这样打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我一个人回想起来那个夏天的时候,都会沉默不已。心中也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让我说不出来的莫名滋味,似乎苦苦的,也似乎涩涩的,但又似乎什么味道也没有,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弥漫了整个心底。
我完全懂父亲的心。其实,就在那个时候,虽然我只有十二岁,就已经懂了,而且是深深的懂了。
不过,话再说回来,对于一个初谙世事的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种教育方式是不是有几分过火,有几些粗暴,甚至还有几分残忍。姑且如此,但我却从来——即使是我当年初谙世事的时候,都没有因此而去埋怨过父亲,也没有因此而去仇恨过父亲;都从来没有因此而改变对父亲的看法,也从来没有因此而改变过对父亲的感情。
我知道,父亲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不会给我说太多太多感人的故事,也不会给我讲太多太多深刻的道理。在父亲的眼中,也许这是一种最好的教育方式吧。因为直到今天,村里许多的人们,无论已经上了年岁的,还是年轻一些的,在教育自家的孩子的时候,也还会象父亲当年对我一样。要么拳脚相加,要么棍棒并用。最简单的也要给你一记耳光或踢上一脚。我想,这些人们,也包括我的父亲,其实都是很善良的,并没有什么恶意。想一想,普天之下,会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会有哪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只不过,他们是继承了并还在依然坚信着老祖宗遗传至今的所谓的“棍棒下面出孝子”的古训而已吧。
现在,一个人默默地回想起来当年夏天里的那一幕情景时,总在这样想,无论父亲当年的作为过火也好,粗暴也罢,还是有几分残忍。但不可否认的是,父亲给我上了人生最最重要的一课。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铭记着父亲的教诲。无论我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总会想起父亲对我的教诲。
对我而言,这种教诲让我至今都铭记于心,让我至今都深刻入骨;并将让我永生难忘,也将让我受益终身。
所以,我当感谢父亲。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你的儿子感谢你!
一生一世都要感谢你!
永永远远都要感谢你!
2005年4月21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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