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医院的走廊上一阵忙乱，单架抬来一个病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肚子鼓得比临产的孕妇还高，像一座小山头，还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底下有沸腾的岩桨在翻呀翻，随时哭泣的金瓶梅都可能喷薄而出。他急而短促地喘着气，仿佛一条被弃置到岸上的鱼。

医生护士一路小跑，氧气瓶，心电图，血压，病人身上马上插满了各种粗粗细细的管子，被抬进重症病房。

陪护的是个黑圆脸的四十多的女人，女人的眼哭得红肿，拉着男人粗得小腿似的胳膊，哭道：“你醒醒呀，你叫我们怎么活？”看样子是他的老婆。男人只管粗粗地喘气，锅盖大的黑脸上散落着几颗麻子，一直晕迷不醒。由于太胖了，心脏承受着太大的负担，每一次呼吸都让人心惊胆颤，害怕就此没有了下文。

紧张的一天在医生护士杂沓的脚步声中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又来了一个“女孩子”，齐眉流海，披肩长发，戴着浅兰色的太阳镜，晚礼服一样的紧身衣暴露着熟柚子似地酥胸，一进病房就站在男人的床前，望着男人黑青的脸，泪如秋天的雨，扯也扯不断。好容易止住了哭，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在这个乱糟糟地地方，对面不是有天鹰大酒店吗？不是已变成医院的高级病房了吗？为什么不去那里？”口气倒是蛮大，看样子她家境不错。黑脸女人说：“这里离医生近，抢救起来方便！”女孩子便不做声了，站到病床侧面看着男人沉重地喘气，泪又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仿佛有心电感应，男人第一次醒过来，咳了一声。“女孩子”忙说：“你是不是要吐痰？”男人哼了一声。“女孩子”果断地说：“你吐，你吐，就吐到我手心里！”女子伸着细皮嫩肉戴钻戒的手，宽如表链的黄金手莲吊在手腕上。这女孩子是男人的女儿？看样子像个坐台小姐，可能是长得太性感艳丽的缘故吧，总让人乱想。男人五大三粗的，竟生出这样美艳的女儿！有孝心的女儿！

男人扯了几下嗓子，扯着一大口粗厚的痰。

黑脸老婆问：“你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男人哼了一声。没回答。他老婆扭过头，又捏了把红肿的鼻子。

女孩子问；要不要吃苹果？你想吃点什么？男人摇头，有气无力地咕哝道：我们回家吧！

黑脸老婆和女孩子的泪唰地一下就流下来，女孩子颤声说：“病不治好，咱咋回家呀？”

这时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大的有十七八岁，小的有八九岁，都走到男人床前，叫一声：“爸爸。”男人小声问大点的男孩：“考试过了没有？”大男孩说：“过了。”男人又把眼光落到小男孩身上。“女孩子”拉小男孩过来，说：“让你爸看看你！”小男孩还不知道他爸的病情，并不知怕，只冲“女孩子”说：“妈妈，我要买遥控车。”

原来，“女孩子”已是妈妈了，原来，“女孩子”是男人的老婆！

那黑脸女人是？

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大男孩管黑脸女人叫了一声妈。

原来，黑脸女人和女孩子都是男人的老婆！

男人扭扭头，问两个老婆：“老三呢？”黑脸女人生气地说：“还问她，她把家里东西都拿空了，早走了，你还想她做什么呢？先把你身体养好吧！”

我明白了：黑脸是大太太，女孩子是二太太，看来男人还有个三太太呢，只是没有出现。这二太太已如此美艳，还不知他的三太太如何娇贵呢！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呀？其貌不扬，却是情场大腕，拥有三妻四妾，让两个女人都为他落泪，走廊上站满了来探视的人，只是被医生拒之门外，说病人要抢救，听口气都是银行的人，男人是银行的一个领导，是行长吗？不得而知。

第三天早上，当我走到电梯口时，看见二太太太默默地坐在走廊上，脸色腊黄，双眼发呆。走到病房，看见医生护士又忙乱起来，男人的心跳从四十一会儿升到一百五，心电图上的波状高低，稠稀变化非常大。

大老婆站在门口，铁青着脸。

一会儿听到急促的呼唤：“医生，护士，快过来，快，快！”一大群人在叫。

跑过去一看，大老婆正躺在走廊那头的地上。好像发了急病。

医生护士都跑过去。“怎么回事？是病人家属吗？”二太太说：我姐姐本来就有心脏病的呀！

医生拿出听诊器听。大老婆声嘶力竭地哭道：“没事，我知道我没有事，你们不要管我好了。”

医生说：让她平躺在床上！又冲大老婆道：“你不要急，我们不是正在抢救他吗？”

我不知道这个黑脸的女人为什么竟不恨她的男人背叛她娶了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对这样的男人还如此一往情深，几欲要随之而去。

春天时不时地挟来昏昏黄黄的沙尘暴，一树树槐花桐花在风中抖落一地无奈。

第四天，当我粘一脸风沙走到病房时，听说那个男人走了，医生说就是救过来也成为植物人，他的大老婆二老婆只好放弃，不想让他再活受罪了。

医院把他的大老婆二老婆支开后一个小时。男人就断了气。

男人丢掉了他所有的荣誉地位，金银财宝，他的三妻四妾，走了！

尘世的风流繁华对他来说都是一场旧梦，甚至连梦都不是！

窗外的风劲抽着，这个春天很快就要走，空气中有尘土味，槐花味，桐花味，还有说不清的怪味，让人有种无以名状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