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像空气那样无处不在

之后的日子平静得像流水一般过去，我习惯了每天拄拐上下课，我也习惯了别人的惊异，只偶尔地有点辛酸的叹息。周末的时候，小初会带我出去玩，或者是去一个长满枫树的公园划船，或者是去落花池畔看百合。我曾经微笑着说，“等我老了的时候再不能活动，我就可以坐在阳台清明如水的阳光里读一本伤感的小说，好好回忆我们曾经的年华。”然而他总不以为然的样子，“还会有好多人走进你的生活，这才是开始。那些明媚但是陈旧的记忆会不断缩水直至消失。”我不懂。是真的困惑。

老苏在此之后约过妈妈几次，可妈妈淡漠得让我都绝望的口气让他不得不放弃。后来他在学校门口截住我，央我帮他一次。我看到那个眼里一向充斥着温和平静的人，第一次如此焦灼。

最后的约会是在一个名叫“伊士莱”的咖啡馆。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我猜测的爆破和软弱。桌上的杯子里冒着清甜的味道。妈妈用手握住洁白的陶瓷，终于开口。

“到此为止吧。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分开吧。”　

“非得吗？”

“非得。”

想来老苏是知道妈妈脾气的，他没有坚持。他将她送到楼下，像那次目送汽车一样，愣愣地站着。我怀疑此时的世界在他眼里完全失掉了色彩。最后他哭了。我在楼上清晰地看到他肩膀的抽搐。他应该是很喜欢妈妈的。妈妈面无表情地入睡，不曾得出一丁点儿波动。她买菜做饭织毛衣，给阳台上的向日葵浇水，偶尔跪在地上擦地板。只是有时候她做着做着就停下来出神，恍若隔世。

一切都很平常，日子到飞快地流淌，直到那个寒冷得史无前例的冬天的到来。纵使我捂着厚厚的棉衣手套，也无法抵御那样渗入骨髓的寒冷。所有的忧伤都破茧而出，在冷清而壮烈的阳光下暴光。

“小悦，来，帮妈妈把水端来好吗？”

妈妈坐在电脑前朝我喊。我穿过走廊，电脑的荧屏上事一篇新写的小说。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曾经有一对夫妇分手了，母亲要远渡重洋去大海的彼岸。在临行前，母亲对女儿说，每一个妈妈都是身披羽衣的仙女，她降临到人世间去抚养一个孩子。如果有一天，孩子不再需要母亲了，那么，身披羽衣的仙女就要离开。但她会在天宇将孩子深深凝望。孩子似懂非懂。后来神托梦给她，那是关于孩子的前世。病榻上，孩子虚弱地笑着，“妈妈，我是上帝派来的快乐天使，专为母亲们挥洒阳光。但当你一生的甜蜜都用尽时，我便会离开……不当差的天使总要回归天堂……我会在那里永远向你微笑……”

原来前世今生总是藕断丝连，前世欠下的，着一生总要拿来偿还。如果说这辈子我丢失了家庭，那么曾经的曾经我也是个不肖子孙。可是，妈妈呢？

学校在第二节课间穿插了广播操，上操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耳畔是轰鸣的音乐，有庞大的队列喧闹地汇集。蓦然地，楼里响起了急促脚步声。我屏息，静数那些个地板的颤音，“砰！”门被很没礼貌地推开。来人盯着我问，“你是秦小悦？快点跟我来。”他抓住我的手腕，就想迈开大步。我执意不懂，安若泰山。“出了什么事吗？”他愣了愣，“你妈妈学校来电话，说出了点事。我们得快点走。”我的脑海中一下暗潮汹涌，苍白而疼痛。只有那个故事、关于不当差的仙女的传说竟如此清晰地浮现。天！

果然，车是停在医院门口的。

冲上四楼，我忽然感到异常的安心。因为我感受到了妈妈的呼吸，那样真切，触手可及，就在我左边，在我右边，在我的无处不在。我安静地靠在墙上，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我无法可想，如果生命里再有一个人离去……如果她也离去……

当苍白的被单映入我的眼帘时，护士拉着我小心翼翼地后退，我却很大劲地甩开了她们。“她没有事的对吗……她看起来是那么安详……”被单被我颤抖地掀开，苍白着脸孔的她合目安睡。她还没有离开，我相信，因为我还需要她，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她不可以撒手放弃……那无处不在的呼吸依然萦绕，她在等待醒来……我不敢睡去，我怕我再次睁开眼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在世上，那是多么绝望的空白！过了很久很久，我慌乱地起身四望，然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病房里空荡荡的。门被撞开，小蕾冲进来，“快点快点小悦，阿姨醒了！”

高大的玻璃窗里，是特护病房，我看着妈妈艰难地睁着眼茫然。“妈妈！”我几乎发不出声音，用力拍打着玻璃。可妈妈到处慌乱地寻找，似乎总没看见我。这时候，有人从身后拉住我的手，“小悦，你妈妈看不见了。”

人散后，我独自走进病房。我安静地蹲在床头，她感觉到了我。“小悦。”她说地缓慢而艰难，她盲目地望着我。我想不出一个人的世界里如果没有光亮。我很紧很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很用力的。我忽而感到那只手越来越无力，渐渐垂了下去。我吓得松开了手。　“医生，医生……”有护士匆匆地赶来，又有氧气罩罩上了。“是突然的术后病发。小姑娘，你回去吧，你妈妈可能好……不了了。”我踉跄了两步，有人从身后揽住我的肩，“小悦，别哭。”是小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