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如今的这类矿,表面上都说是国营的,私下里都是个人的。
且不要管究竟是谁的!工人们只拿它作为出卖劳动力换取生活的一块地儿,我们也只当它作为体验生活的一个圈儿。现下我们都正儿八经在面对,明天就得离开了——都是暂时的。一y*情也是暂时的!暂时的东西没有人会对它负责!暂时的东西也不会对任何视它为暂时的东西的人负责——在它面前,那些人也不过都是暂时的!
矿坑像发育不良的食管,长着些长长短短不能蠕动的纤毛。它把人们当作消化菌吞进去,然后将黑色的渣滓排出来,以供其它的消化道食用。在坑口停留的一瞬间,想到自己头顶上是那么沉重的山,心里着实担心。
湿黑的矿下深处传来敲打的声音,敬亭坐在一团干草上,画着周围的环境。支木上亮着一盏电灯,光线幽幽的。拖拉机轰鸣着,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到远。在地球母亲的肚子里,人的头脑出奇的冷静而虔诚。老大哥像在开飞车。拖拉机在坑道中疯狂地来来去去,也像喝了一点酒神经处于兴奋点一般!抖得煤块掉了一地,
敬亭画了几张速写。他的手一直都在微微抖着,眼睛里头有一点常人不易察觉的光彩。他站起来,示意我们向更深的里面前进。
老大哥的拖拉机跑到我们身旁了,刹车一声尖叫,轮子马上停止了转动,车身带着惯性冲出一段后停下来了。
“老哥,完工了?”我问。
“这阵子……可以歇一下。”老哥眼帘有点下垂,干燥而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起来似乎有点累了。实际上平时他几乎总是那样的无精打采,一到做起事来就变得风风火火。前后对比,判若两人。老哥将手撑在立木上,下着腰看敬亭的画儿。姿势吊儿郎当显着不敬,但神态很虔诚!
入口处传来了一群人声,渐走渐近。估摸着足有七八个。老哥轻描淡写地说:“是矿长来检查了……”拢了,工头跟老哥打招呼:“哥子,歇口气!要注意安全哦!”就带着他们继续朝前走了。那个胡子拉碴的小伙子没走。他要老哥把拖拉机借他开开。老哥不答应。老哥说,谁都想拿去玩,弄坏了又不管,总是自己一人修理。小伙子硬要借,老哥硬不给。两人争了起来。
矿长远远的大声说:“土二,我的爷!那么大个人还不懂事呢?跟一孩子似的!”
叫土二的人犟着说:“我就要开开——我就看不惯他!”
矿长随着说:“那,师傅就让他玩玩吧!这矿里他也栽不到沟里去!”
老哥没法了。只能瞪眼小声抱怨着:“矿长的小舅子了不起啊?”
敬亭似乎没听见这些,仍是自画自的。老哥蹲下来,脸上露出小孩子般怄气的表情。我们换了个宽敞的岔口,敬亭用钢笔在纸上很随意的皴着。这些似乎是一种文字记录。
拖拉机的响声不如刚才有规律了,来往的时间也长了好多。它在我们面前经过时,土二脸上有了一点傲气。到了坑道尽头,有人在吹捧他的手艺。
老哥闲着没事,只好看画画。敬亭不时挪窝,一直画到坑道的尽头。那里有几个人正打洞用来安装火药。老哥一路陪着,渐渐有点乏了。
敬亭有些疯狂的在画夹上涂抹。面前几个人将煤铲了一大堆,然后停下来歇气。一会儿又抱怨说怎么还不来。拖拉机的声音还在坑道里响着,很规律,开得很平稳。
为爆破准备的洞已打好,有人出去取炸药。顺便催催拖拉机快点,等这一车拉走就撤离人员。这人远远的看见了拖拉机,在那里没动。走近一些看见土二趴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了。这人边走边喊着:“土二,昨晚干啥去了?现在补瞌睡?”土二没动!
走到了,他看见拖拉机停在坑道一侧,机头顶着坑壁,像正推着土的屎壳郎。一根支柱已被土二撞歪了,他的头上还有液体隐隐的闪光。这人愣了下,接着跑了,边跑边大叫……
人们站得远远的。矿长站在最前头,看着老哥将土二的身体从座位上抱下来。土二的头被撞凹进去一大块,显然活不成了。到这里来两年了,似乎只有这次他才听懂了老哥的意思——不再乱说,也不再乱动了!
老哥抿着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杀过成百上千头猪,眼前的土二跟那些死猪没啥两样……人们依然站得远远的。画画人对形体和色彩的敏锐感觉现在起了副作用——我的胃里翻滚着,直想呕吐……
六,
从煤矿回来,敬亭就一头扎进了工作室里极少出门了。嫂子给我讲了她带着几个孩子画画的这几天里,乡里出的几件稀罕事。
有一个送孩子来学画画的老人说,有天他正在山下放羊,来了两个骑着摩托车的小伙子。两人一来就把车停在他附近,跟他打招呼,给他发烟。还说着大爷,我们把车停在这,您帮我们照看下,取完东西回来我们给您十块钱。这里我们不熟,听说偷车的挺多。大爷一听,钱倒无所谓,反正自己放羊也没事做,不如做好事帮帮人家。这两人去了好一阵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大袋的东西,给了大爷十块钱,骑上车走了。大爷想,自己帮人家守着车,一晌午没照看一下自己的羊,不要糟蹋了庄稼。于是赶紧转过山坳,哪里还有羊,只剩一堆羊皮和羊内脏……
嫂子的眼圈有点红了。她出去一下,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把蒜苗摘了起来。那是为了照顾敬亭和我的胃口而准备做回锅肉的主料。嫂子继续讲下去。
几乎就在同一天夜里,乡里的场镇居民家也遭了劫。一伙蒙着面的歹徒,明目张胆的打开居民们的家门,只选现金和存折拿。乡长和他的大儿子挥着锄头冲出去,被一顿棍棒打瘫在地上,至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嫂子的话里隐隐露出想要离开的意思。可敬亭的任务还没完成,他是不会走的。在整理他的笔记时,嫂子发现最近他的情绪很不好。那是他将要做出一个大的举动的前兆。
嫂子做饭,也顺便将孩子们的饭做好。孩子们多来自乡场上,不是太远,吃住都在家。只两个是附近村里的,平时上学早上五点就得出发,走到后才能跟上上午的第一节课。山里不太平,大人往往举着火把送出老远才回去。嫂子忙着,要我去照看着孩子们。
那只“猫”在院里走来走去,吃了我们从集上带回的肉,这家伙显得稍稍有点精神了——这懒惰的家伙!孩子们围着它看,比逛动物园还显得投入。小家伙们蹲在地上,拿自己的手摸摸它的脚趾尖,再摸摸它的前额,它竟全然无动于衷。有时还用自己缩回的前爪轻轻拨着伸过来的小手。它在地上肚皮朝天的翻滚着,那副猫一般的暧昧神气,真让人感到简直讨厌之至!
敬亭忙碌着,顾不上休息,连吃饭都三刨两咽的。我没法和他交谈什么,连我这次来这里的最主要的话都没机会说。我的心里很郁闷。眼看着又过了好几天了,离开预定好的南下的行程越来越近,着急啊!
对于现在的生活,我的一天被安排得很好:早上起来做好饭,然后骑上乡长的屁驴子去买菜。白天有时辅导一下孩子们的作业,晚上喝点酒看书睡觉。
那只动物仍然无法沟通,它的想法始终呆在自己的躯壳里从不出来活动一下。当然,从它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对我也有同感。它好像觉得这样的养尊处优的现状很好,尽管自己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它也不愿意拿出来应用一下——就像冥冥之中有谁曾暗示过它不必顽强地去争取什么,一切都会很好!
孩子们接受辅导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喜滋滋的乡下父母们将他们的孩子一一接回了家。由于没收取培训费用,家长们都很感激,送来很多礼物,大米啦,鸡蛋啦在厨房的角落里堆了好多。校园里顿时安静下来了,只有女主人偶尔的提琴声在宁静中回响。那声音轻松而优雅,像在引导着我们欣赏一件赏心悦目的绘画作品。
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孤独袭来时我就只能坐在那动物的身旁,从它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气味里,感到还有一个比较现实点的生命在陪着我。我在等待,我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向敬亭请教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关系很大。
嫂子私下里跟我说了她的怀疑:我们走的前一天开始,她忘记了给小逸放食,结果它跑进山里抓了一只野兔回来。以后的几天它也不断外出,每次回来肚子都圆滚滚的。她很担心这样下去会把小逸埋藏在心底的野性唤起来。那样的结果只有一个:他们最终会失去它。嫂子舍不得这个怪怪的家伙,他们一同生活的两年让嫂子发现了它的不同于一般的宠物的东西。它跟敬亭有一些相似之处:一样的安静,一样的有激情和活力,甚至在内心世界的孤独方面都很像。嫂子不愿意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有人说她很自私。他们同为她的伙伴和好朋友,他们会很有礼貌的听她拉小提琴,听她宣泄自己的不满和苦恼。甚至都能在她暴虐过后充当她的枕头,任她将痛苦和懊悔的眼泪洒在他们的外套上……在嫂子眼里,那动物是她第二个精神寄托。
很难想象,像嫂子这样的人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至今。
商人们说,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不是从伦敦到罗马,而是从你的口袋到我的口袋。恋人们应该说,这个世界最近的距离应该是你我两个人的心。
敬亭一忙起来就啥也顾不上了,在工作的时候,他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其余的不论是口袋还是心,任何人都别想沾一点边儿。每到这些时候,嫂子往往感到自己很孤独。当接近不了另一颗原本属于自己的心,不知道事情的进展和结果的时候,留给我们自己的东西就是孤独。可这些,嫂子都能理解,谁都有自己的一点天地,已婚的人还得保留一点隐私呢!这样的专业,原本就是如此啊!
嫂子对自己的宠物的担心也不是没来由的。这东西原本就生于野地里,虽然后来接受了人的温情,变化看起来比较大,似乎已经脱离了野兽一类。可它身上保留着的那点很怪异的香味,似乎是它永远走不出某个圈子的象征。原来小学校里到处是耗子,它们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争吵打斗着争取小学生们掉在地上的饭粒。自从小逸到了后,它们全都失去了踪影。小逸平时是不抓耗子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它身上的气味。不仅如此,就算是平常的家禽家畜看到它也远远的绕着走开了。让它自由的生活,还不知道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呢!
嫂子讲出来后,心里似乎轻松多了。一刹那,我感觉自己以貌取“人”的错误了。小逸很孤独,这是可以肯定的了
(第六节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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