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直以来,想要写一段关于水,关于船,关于童年的文字,来纪念那段如烟消散的岁月。每一次的提笔,总感觉沉重万分,不知要从何入手。此刻,在这静静的夜里。那些逝去的岁月,点滴的过往,在记忆的脑海里清晰地闪现。那么分明地在述说着······值此母亲节即将到来之际,谨此文献给我平凡伟大的母亲。
常听母亲不厌其烦地提及我幼年时的劣迹。一、两岁的时候我是个特能哭的小女孩,嗓门奇大,并且一哭起来就不可收拾。好笑的是,唯一能止住哭闹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我抱到岸上,呆上那么一小会,就没事了。这一招屡试不爽,甚至有时船只正在河心行驶,我那无休止的哭闹也能令船停靠岸边,享受片刻的休憩。哪怕只是沾上岸边的淤泥,也能令我破涕为笑。这个劣迹沿袭了好几年,曾令我的父母及船队的一帮子叔叔伯伯们伤透了脑筋。不知船老大的小女儿,这究竟是得的一种什么怪病,如此的折腾人。母亲把它归于我命里与水不合。用她的话说,丫头迟早不是水路上的人。而事实恰恰也是如此。至今我的两个哥哥仍在从事水上运输,只有我毕业后进了银行,脱离了我幼时生活的那个圈子。
我的祖辈都是从事水上运输行业的。只不过那时的船,细细长长船身,两头上翘,中间是用油篾织成的舱棚。一家老小生活其间。 n年前,两省交仗,一路辗转走水路从湖南到湖北。这期间顺风行船使舵、逆风拉纤摇橹,历尽千辛万苦。 最后定居虎渡河畔,终年游曳于长江这一段支流。从粮食、蔬菜、陶器到煤炭化工、沙石水泥,运载一切可运之物。70年带中后期,城市陆路交通的滞后,刺激了水上运输的空前繁荣。小小的一座县城,成立了六、七家规模庞大的航运公司,加上造船厂的日夜开工,一艘艘带动力机械的崭新船只,开始逐步取代拉纤摇桨的人工劳作。而我记忆里鲜活的水上童年,也就从这里开始。
印象里父母总是疲惫不堪地忙碌着。那时总是4--5只尚在超期服役的载重量均为10吨左右的木船结成一个队形,称之为“打帮”。由一个动力拖轮牵引。船队就是一个大集体,彼此之间通力合作又各自为阵。一年四季,各船队间赶进度、超指标,争创“红旗船队”。从早到晚,机器哄鸣,一派繁忙景象。因为经常性的走夜航,父亲酗烟很厉害。为防止瞌睡,掌舵的父亲总是一枝接一枝地抽。抽得夹烟的手指头腊黄腊黄,父亲的面色也腊黄腊黄的,两眼总是布满层层叠叠的血丝。都说“河风吹老少年头”,正值壮年的父亲却从此患上难治的哮喘,渐渐地伤失了劳动能力。
到了卸货的时候,脾气暴躁的父亲就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了。体力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一使劲,胸腔的魔鬼就开始呼哧呼哧地咆哮,仿佛欲将喉管撕裂开来。常常是捂着胸口,弯腰喘成一团,面红耳赤。看着父亲如此痛苦,幼小的我,就不停在他瘦瘦的脊背上抚摸,一下一下地使劲,想把他胸中喘成一团的器官抚平。而弱小的母亲,此时就俨然成了男人。肩挑100多斤的担子走在从河心搭向岸边的几十米的长跳板上。跳板晃晃悠悠,她走动的姿态也晃晃悠悠。就这样把一船船的沙石一担担挑到岸上。也把她80多斤的体重挑到了130斤。至今母亲肩颈间仍旧留存着那挑担担出的大肉包。夏天穿衬衣时高高地耸立着,清晰可见。 母亲说,这是那段岁月留下的见证。
而孩子的世界,远不是那样沉重的,我们的快乐简单而纯粹。打记事起至学龄前的那段时光,最是无忧无虑。最喜欢装运的货物是棉花。并排相靠的两艘船,码上堆得高高的棉花包,白天我们在上面追逐打闹,夜里睡在松软的花包上,仿佛睡进了云端,天上的星星似乎伸手可触。船在行,耳畔有流水潺潺。月亮苍白的脸,一点一点往后退。起风时,船身还会有些微的颠簸,恍如睡在巨大的摇蓝中。父母这时也会闲闲地坐在我们身边,静静地守护我们的睡眠。这是我记忆里最珍贵的画面。不过,往糖厂运甘蔗,也是很有趣的。我们可以任意嘻闹的同时,还多了口福。随意地抽取一根,三下两下在河里撸干净,爬到甘蔗堆上坐了啃。甜甜的汁液,粘乎乎的淌了一身一手,也不去管它。卸货时,还能在舱底找到一、两条蛇。胆大的男孩就用棍子挑了它,去吓唬女孩子。最终在大人的呵斥声中,怏怏地将蛇赶入水中。蛇在水里游动的姿势很美。它高高地昂着小小的头颅,迅速而小幅地摆动身体,眨眼间逃之夭夭。
快乐的记忆总是好多。比方说有次运一批冬瓜去枝城。粉白粉白的冬瓜足足有我的人长。我每天早上赤了脚站在那个大冬瓜上跳啊跳,一边还哼着只有我自己才能听懂的歌。终于有天,冬瓜被我踩破,我的一双赤脚也陷进了冬瓜的肚子里。又比方说玩水,其实夏天天热的时候,最开心的是可以整天地泡在水里。说到玩水,至今深感惭愧。堂堂水上人家的女儿,却不会游泳。每每下水,水淹至胸口的时候,就会面无人色,四肢发凉。只因亲眼目睹了一同龄的女孩,玩水时被吸入船底。从船头到船尾,几分钟的时间,就窒息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女孩苍白的脸和她母亲哀哀的哭泣,从此让我患上恐水症。
死亡是残酷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每户船家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着几次不同的落水经历。而父母对于年幼孩子的管束,也是残酷无奈的。小时候,家家船舱的横梁上都吊着一根绳索,绳的一端则缝在小孩穿着的特制背心上。不大的孩子,就这样每天以绳长为半径,在船舱里画圆,自得其乐。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不懂事的孩子爬出舱外,跌落水中。敖是这样,依然时有意外发生。所以船家的儿女,很早就懂得约束自己,哪里是能去的,哪里是不能去的,分得很清楚。
但我母亲仍是失去了她的四个孩子。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七个孩子最终养大成人的就只我们兄妹仨。可想而知,那些日子里,母亲流了多少泪。从此她也落下了病根。每晚临睡前,很虔诚地净了手,舀一碗清水,对着正东方。依次唤着三个孩子的乳名,喊一声,“平儿回来哟——”,自己又答一声,“平儿回来了哟——”。每个孩子都要喊三遍答三遍。
去年母亲生日的那天,我带着儿子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出去这些年,感觉又回到了那段水上岁月。母亲照例“喊水”。儿子问:“外婆做什么呢?”,母亲腼腆地一笑,“习惯了,是外婆天天晚上的功课”。我笑着劝母亲收了这仪式,母亲坚持说:“不行,你哥还在水上哪”,“那起码可以取消我这一份呀”,“不行,妈都念了三十多年了,早成了习惯了。再说你命里就缺水。”我呵呵笑着应着,心里的泪却是流了一脸。当母爱成为一种习惯,我们在理所当然地享用时,何曾想过要如何去回报这份恩情?
再大些时,到了该要上学的年龄,烦恼也随之而来。水上没有正规的学校,我们得离开父母到岸上读书。住在公司自建的宿舍,有食堂,还有洗衣房。食堂伙食不好,有时竟连续几天吃那种红油腐乳。放学迟了,还不定能赶上饭。反正不好吃,有时就干脆不吃。所以那时的我,总是瘦瘦小小的。洗澡也是个问题,没有热水。或者根本就没好好洗过。所以每次船来了,母亲就捉住我使劲费力地搓洗,直搓得皮肤生疼。而母亲则一边洗,一边骂,还一边落泪。然而这个时候感觉却是温暖幸福的。最苦要数半夜里听到河边传来鸣笛声的那一刻。几十个孩子,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奔向河边,齐齐地亮开了嗓子喊“妈妈——爸爸——”。一阵忙乱之后,等弄明白了不是自己家的船时,带着满腔的失望和对找到船的孩子莫明的愤怒,重又回到宿舍。这些夏夜里不断重复的梦魇,常常折腾得我们小脸苍白。
过了阴历9月,内河的水位日渐回落。船队再也不能在内河里跑短途了。家家户户备置了足够了粮油、干菜。给孩子们缝了崭新的棉衣、棉鞋。陆续地开始有船离开。这是一个真正漫长的冬季,这一次的别离一直要延续到来年三月,“桃花水”发的时候,船队才能重新驶入内河。我每天闷闷不乐,一想起就要离开的父母亲,我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强烈的孤独和对离别的深深恐惧,一齐折磨着我。开船的日子终于来临。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残阳如血的傍晚,我和船队的另外两个男孩站在船头,哭着不肯下船。大人们连哄带拉地把两男孩弄下了船,而我依然赖在那里嚎哭。母亲拿着长长的拖把棍子吓唬我,我仍是不走。母亲舍不得真打,只拿手背抹泪。最后经不住众人的催促,父亲硬着心肠,提着我的两只小胳膊,将我扔下了船。我坐地岸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离船的影子一点点融入那天水之间……
童年的记忆,总是在相聚和分别之中交替。渐渐大了的时候,懂得了人生总是充满了这样的际遇,也慢慢地能够释怀。只是仍会无端地渴望漂泊,渴望那种居无定所的游离。也许,这颗心永远都是属于流浪的,安定下来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种深深的落寞无奈。
父亲在45岁那年,哮喘引发更为严重的肺气肿。为了治病,我们举家上岸,正式结束了多年的水上生活。那一年,大哥已经上船做了学徒。我也满10岁了。重新和父母一起共同生活,日子天天充满阳光。只是父亲的病是唯一的阴霾,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家里每天飘着药香。半年后,在几个舅舅的帮助下,我们终于搬进了新家。次年春上,父亲撒手人寰,临终的唯一要求意然是最后抽口烟。我们三兄妹尚未成年。那一年,我新寡的母亲才42岁。从此,我们又要开始更为艰难的漫漫人生。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4-29 8:12:1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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