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后有座百把米的山,两头小中间粗,形状如水滴或青果。大字认不得一箩的农人们想象力却不比诗人逊色,觉得它更象煤油灯的火苗子。引伸其义便叫照山。照山脚下有条小河叫磴子河,河上的石磴就是桥,两岸挤满白花花的芦苇、丝麻草和灰绿的西风竹。磴子河是拴在老家腰杆上的一条翡翠玉带。
磴子河里很出团鱼,小时候,安团鱼是我最喜欢的把戏儿。
安团鱼不用钓丝,不用钓钩,连食饵也不要。只消操起老爷爷磨得铮亮的割草镰刀,穿过自家那片竹林,在邻居家的竹笼边上,左顾右盼见没人,便钻进去刷刷刷砍倒几根水竹,扛回家划成篾片编笼子。笼子有一米五长,三十厘米半径,尾大头小,口子内有十几根倒篾向中间蓬拢。编好后,拴一条篾索,每到夏末,安在磴子河边的水里,再钉一根竹子桩桩,把篾索系在上面。老辈人讲,团鱼在河里凫累了,碰到笼子便一头钻进去,等歇安逸了想出来时,却被收拢来的倒篾挡住,束手就擒。这个说法是否真的,那时我不晓得,只记得笼子安好后,隔几天去拉出水面,总没有空的。
安团鱼的方法爷爷教给父亲,父亲又教给我。爷爷还有一个绝招,就是用团鱼做“霸王别姬”。我天生闻到油腥就头昏,老学不出师,做出来总令他们摇头。如果安到团鱼,还是由爷爷来做。倒霉的当然还是家里的那只老母鸡。爷爷手脚麻利,抓起一支筷子朝团鱼嘴巴一捅,筷子被团鱼一口咬住,然后爷爷用力一拉,把团鱼头拉出来,叭地一刀剁下鱼头,撬去甲盖,洗干净,佐以葱白、花椒、姜蒜,与剖整好的老母鸡同饨,这便是“霸王别姬(鸡)”了。这道菜汤鲜肉美,又补人,可是吃掉了一家人半年的盐巴钱。老爷爷和父亲为了正在长身体的我,却并不吝啬。不过,在我的记忆里,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飞出了老山沟,进了城,娶妻生子,还负责县城一个局的工作。
秋时的一天,我下班回家,一眼瞥见院子里姹紫嫣红的花坛下,缸钵里喂着一只肥垛垛的团鱼。我一阵高兴,问在家休班的妻:“好大的团鱼,哪里买的?”“不是买的,人家送的。”“送的?哪个这么好的孝道?”我在县物资局工作多年,拿“手榴弹”、“二十响”来“进攻”的事见得多了。“一个中年人、老家来的,说是姓……啥子……看我这记性,他说一会儿再来耍”,妻懊恼地回答。
既是老家的人,也就排除了拿东西来开路的嫌疑,说不定还是老爹找人带的吧。哦,好多年没尝过“霸王别姬”了。我一阵高兴,吩咐妻:“你把锅灶整好,我出去提只老母鸡回来,今晚做道好菜给你们吃!”儿子上高中了,正长身体哩。
我兴冲冲地到农贸市场。傍晚菜贵,但管不了恁多,买了一只胖嘟嘟的老母鸡。妻拴着细花围腰,正在厨房忙乎,见我回来了,说:“你出去后,那人来了,叫他吃饭,生死都不干。他给你留下了张纸条,在桌子上。”我连手里提的鸡也没放下,抓起外屋桌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杨局长:您好。进城办事,来拜望您,一点小意思,恳请笑纳。另外,我开了一个预制厂,急需两吨钢材,望局长考虑考虑。排骨。”“啊!排骨?”我的眼前浮现出童年时那个个儿高高的,精瘦的伙伴,安团鱼时,他总和我搭对。记得有回一个大人捷足先登,掏我笼子里的团鱼,排骨小狮子般的冲上去,差点儿把他掐死。
族下纸条,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走进热气缭绕的厨房,对妻说:“别忙了,团鱼不吃了。”“不吃!为啥子不吃?”妻惊疑地问。“不为啥子,不想吃。”我把老母鸡扔到墙角上。
那两吨钢材,为了支持社队企业,我会帮“排骨”想办法,但是,“霸王别姬”这次却最终没有吃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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