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所见过的祖父只是我母亲的养父。至于严格意义上的祖父,却是连我的母亲也没见到过。我跟母亲的养父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从小就把他老人家“爷爷”,“爷爷”地叫着。他的小铜烟锅,五寸长的烟杆,慈爱的笑脸,到处弥漫的烟味儿、汗味儿,一并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十几年过去了,每当在睡梦里见到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除了感到亲切,还总有一种很特别的滋味……
祖父年轻那会儿是旧社会,他让国民党的军队拉过夫。直到现在,我的想象中仍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古老的柏树连绵不绝,如云的树冠遮天蔽日,粗大的根系盘旋如虬龙。先秦古道,芳草萋萋。一群衣冠不整的士兵押送着一路挑夫。挑夫们年轻力壮,挥汗如雨。蓝布衣裤包裹不住浑身散发出的生命活力。而我的祖父,就在这一群挑夫当中……
祖父后来悄悄地对我说,那些士兵其实并不很凶的。我于是就想象着:为了生活,这群处于社会底层的人,在落后的生产力和艰险的大自然面前,是如何收拾起各自的尊严,尽力地寻求合作的。他们一定还相互让让烟,挑夫们接着士兵递来的纸烟,一定吸得非常自在……代表着暴力和恐怖的枪杆子与象征着生存与和平的扁担,在这一刻走到了一起……
走上连绵不断的盆地北缘的山颠,夕阳给关口抹上了一片橘黄色。家远了。而在家的方向,那些层出不穷的小山峦,竟然都笼罩着一层扑朔迷离的,淡淡的蓝色烟雾……
祖父含糊的三言两语,把我带进了无边的想象世界里。至于这次究竟到达了哪里,他也没说明白。总之很远,总之已经出了四川。到达之后,他们领取了路费,然后才回来。
在祖父的记忆中,这实在是他唯一的一次远行。这次的距离超过了从前或之后的任何一次——超过了他去卖柴的附近的县城,超过了他把乖巧伶俐的养女送去读初中的邻近的区上,当然也超过了得走一整天才能到达的,百里之外,我父亲的老家。
祖父不识字,对于那次的沿途所见也就不一定会有诸多理性的归纳。或许,那些芳草斜阳险路雄关,留给他的,只是一些感性的印象。这些印象却因无法用美妙的语言去进行表达和记忆,对于他来说,就变得弥足珍贵。祖父晚年时劳动累了,坐在田坎地边上眯着眼睛一声不响的抽烟袋时,我想,可能就有一些或形象,或色彩,或声音的东西,又突然出现在他的头脑里了吧!
祖父育有一个儿子,因在县城卖柴又收养了我的母亲。
对于一个城里人的后代来说,尽管生活在乡下,我的母亲仍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我母亲的生父说,孩子要穿得好看整洁。祖父就赶紧催着我祖母去给缝制几套衣裳。我母亲的生父说孩子要学习文化,今后才不是睁眼瞎。祖父就省吃俭用着,送我母亲去读书直到初中毕业。母亲的生父说女孩子大了,不能留在乡下干活,得在城里增长见识——我物色了一个饭店的事儿,你送她进城吧!祖父就送我母亲进了城。过了几年,我母亲的生父说,有个在信用社工作的小伙子,没爹没娘,人很老实,高中毕业参加的工作——什么时候让他俩见见?又过了两年,我的父母结婚了。母亲的嫁妆是一件十块钱的呢子大衣。落脚地儿在祖父生活的小山村。我的大哥后来也出世了。
祖父的儿子不孝顺,对我的父母也不好。他们决定要搬家。深秋,凌晨。树头上跟地面一样的黄。小山沟底的河面上有一点雾。有风,冷冷的。雾很快就被吹散了。地面枯黄的草上结着霜。祖父帮着收拾好了板车,然后就坐在碾盘上哭。然后他捶自己的头。然后在碾盘上死命地碰。他要跟着大家一起走,不愿和那个对自己不好的儿子一家在一起。祖父说他还可以为我们放牛,看门哇。祖父的努力争取换来了虽更艰辛,但待遇还算有了点好转的后半生。
没有人为他们送行。祖父的儿子一家仿佛为了避嫌,也根本就不起床。打点好一切之后,这一百多里的长途旅行开始了。
母亲和祖母轮换着抱我的哥哥,遇到坡陡的地方还得搭手推车。父亲是拉板车的主力,祖父是副驾驶。祖父没有袜子,露出小脚趾关节的胶鞋,颜色都洗没了,踩在地上扑腾扑腾。祖父穿着打了好多补丁的棉褂,褂子的肩背部分都磨得反光了。为了保暖,祖父在腰间系着用稻草搓成的绳子。山路上的荆条灌木枝,很友好地触摸着祖父单薄的外套衣袖,刮得它们沙沙地响。似乎在向为了自己起码的一点尊严,勇敢地踏上背井离乡之路的老朋友说再见吧!
祖父再也没回过那个山沟沟里的老家。在以后的劳动生活里,祖父常提起那山沟沟的名字。拿两地的土质作比较。可永远没提过他有一个儿子。老人家去世这么多年了,那位不孝子也始终没到祖父的坟前来烧过一炷香。
我父亲的老家位于三县交界处。山高,坡陡而偏远。按当时农村的习俗说,相亲时,女方家长来了一看就撅嘴了——条件太差了,女孩儿嫁过来会苦一辈子。这景况虽不如意,可对于祖父他们来说,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地儿啊!高高的土房,镂空的雕花板木堂屋,宽宽的木板铺就的楼。由于在这之前没有主人,省城来的知青就住下了。当疲惫的回归者们半夜三更地敲门时,这些知识青年们都惊呆了……
历史爱开玩笑。就在这所老房子里,我父亲的父亲——我真正的祖父曾生活过。我的这位祖父身材魁梧,食量特大,做过乡里的教书先生,还有过从政经历。可他并没想到,自己曾一心为乡里服务,排除人们困难的职务前面,为啥现在就加上了一个“伪”字。于是几乎所有的人——对他有气的和没气的,在和他平安相处了大半辈子后,都一齐把矛头对准了他……
要想还原这段历史很难!要了解在那样一个复杂的背景下,一个知识分子,有过教育和从政经历的人的心路历程更难!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见到过这位祖父留下的,哪怕就是一个字的手迹。在他与我父亲的生母合葬的坟前,连一块石碑都没有。而我的父亲又绝口不提这些。历史像是在担惊受怕的回避着什么。
从老人们的嘴里,我只知道老人家当时很气恼,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我父亲的后娘从门洞里偷偷塞进两个红薯,也被他骂着给扔了出来。再后来,就连这唯一照顾他的亲人,也在人民群众斗争的汪洋大海中逃跑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啃地瓜,拄着竹杖在家门外翘首以望。可到最后,他也没能见上儿子们最后一面——老大在外地上班了,不敢回来;老二读高中,回不来。一个朦胧的黄昏,他误把收工返家的年轻农人当作了自己的儿子,呼唤以后却遭到了无理的回应。在漆黑的夜里,他的身体终于不想继续工作了。他从长凳上滑下来,倒在了黑黑的八仙桌下面。肉体轻松了,灵魂也自由了……
不相信自己会死的倔强想法,影响了他顺利地迎接死亡的到来。他没有为自己选一块坟地,没有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甚至都没有为自己选好一个可以从容咽气的地方。他含恨而去,走得极不潇洒。
作为本地有名的书香世家的长子,我的这位祖父完全可能选择一种比较冒进的创业途径。其目的除了利用自己的影响做一番事,也不排除有延续家族荣誉的可能。可儒学的经典和教书的经历,又使他误用了处理学童问题时的简单方法,去处理那些还较复杂的社会矛盾。诸如不屈从任何势力啦,泾渭过于分明啦,还不收取任何礼物啦等等。可谓清高自负到了极点。可即便那样,历史对他的惩罚也未免太严厉了些。
不管怎么样,家总算搬过来了啊!
现实是无情的,要生活就得劳动,大集体公社制更不能懒惰。干部们不会因为我母亲我祖父跟毛主[xi]一样都姓毛,而给予多少优惠照顾。相反地,既然这家出过一个遭到广大人民群众批斗的人,那么……在姓氏方面,干部们就显得没有多少联想能力了。祖母的工作要轻松些,因为她生就体质单薄,主要就是为社里喂猪养蚕。我的父亲很难回来一次,母亲和祖父就成了养活一家人的得分主力。于是,我的母亲和祖父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天黑好一阵才能回家。他们坐在门槛上的长吁短叹,就成了放工回家后的第一要事。
在母亲后来的忆苦史中,只要一提这段生活,就一定要委屈得掉泪。重活都是自己的,每天只算半个工;轻活都分给干部的家属们,她们都有一个满工。
祖父始终都不言语,他也累。而且,祖父已经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挑夫那会儿了。动物界的生长规律已经把他从青壮年的圈子里抛出去了。在那些挑着满担粪水扭着秧歌般爬着上坡的年轻人面前,祖父永远找不到理由,去为自己的那半个工抱怨什么。
为了表示自己还有用,祖父往往要抢着揽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耕地,耙田,如何积草木灰施肥,甚至如何相牛等等。祖父接过队长的话头表示赞同,人家却并不理他,认为他在显白讨好对方。这一来祖父更感到自己的没用了。在一些婚丧席桌上,好事者往往给祖父灌酒,要眼看着不善言辞的老人喝过量。然后再看着并取笑他东倒西歪地出洋相。好多次我站在厨房门口,好奇地看着祖父低着头,静悄悄地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一会儿就稀里哗啦往外吐的情景。祖母就上来一把拖开我,边走边大声嚷嚷说:“酒疯子!有啥好看的……”
祖父感到人们越是瞧不上他,自己就越孤独。也就越想改善现状,也就越是要显出自己还行。这样的恶性循环,逐渐让可怜的老人生出了一种坏毛病。在外面不行,在家里总还可以吧!于是祖父在家里发表意见的时候逐渐多了。那些看法往往又都是些农业上的根本问题,家里人都知晓的。于是家里人也渐渐不喜欢他了。
这以后,本来就喜欢小孩的祖父感到,跟小孩子在一起很好。于是祖父就格外珍惜这最后的交际圈子了。祖父在人面上不大爱笑,总是拉长着脸做活。可只要一见到家里的几个小孙孙,就笑得满脸都是皱纹了。祖父坐在自己的小黑屋里吸烟袋,我和二姐就翻过门坎跑进去。祖父看着我们,慈爱地笑着。二姐就拽过烟袋来,吸一口跑了,边跑边吐烟雾和唾沫。祖父见没呛着她,就笑着主动把烟嘴递到我的嘴里。可没想到却把我给呛哭了。祖父安慰我,用粗糙的大手给我擦眼泪。祖母听见孩子哭,立马就赶到了,对着祖父就骂个不住。祖父不说话,只收起笑容别过头去……
收割了小麦,队里该翻地,种其它的作物了。祖父扛着耙赶着牛,往高高的山腰里的地里走去。祖父走得极慢而有节奏。我跟在他后面。山上的空气很清爽,鸟雀好多,唧唧喳喳的。走一会儿,我要停下来撒尿。祖父就放下耙歇一下,也撒尿。上到山腰里我才发现,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土地,以往在山下根本就看不见呀!
祖父在地边放下耙,让牛啃啃草,自己吸上一卷叶子烟。地边上是一溜的枣树,树上什么也没有了。祖父驾好牛,自己站在耙上劳作起来。耙齿挂上了麦秸,“簌簌”地在下面垫起好高。祖父翻过耙来,把麦秸抓出去,挽在一起,扔在地边上。不久又有一些挂上去了,软软的随着土面起伏着,很好看,我也要上耙去。我给祖父提要求了。等到大块的土壤已被耙碎,面上稍微平了,祖父就将我放上去。我蹲在耙上面,紧张又兴奋。我的一条腿掉下去了,垫在耙下面,我吓得大哭起来。祖父使劲唤牛,急急地将我解救出来。看到我没事,就对着牛骂一句:“吃牛肉的……”
母亲和祖父的劳累对于家境的贫困并没有太多的改善。每天加起来仍然只有一个工,每年的分粮账册上清楚的表明,这个特殊的毛姓一家,今年仍然得找差价向队里交钱才能给分粮食。
劳动和待遇的不成比例也就算了,因为还有我父亲的一点工资作为赔补。关键是还得怄气。这些给气受的人,包括和我父亲同姓的不同姓的,宗族关系近的血缘关系远的。最后连我们同一曾祖父的本家也不好相处了。这家的一个男人受了邻人的挑拨,端上一杯茶水,坐在我家的对面骂。骂得口渴了就喝上一口。似乎这骂人也跟教书一样,兴头起来了就会有一种学有所归的成就感。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是这家的少年跑到我们家的房子后面,用一块大石头砸上了我们的厨房顶。两根椽子顿时断开了……
祖父和父亲老实,一辈子不会骂人,更不会做出其他的激烈举动来。我母亲永远不能同意善良的人就该被人欺。她就只知道骂人,和人对骂。刚一接上口就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最令人惊心动魄的粗鲁词汇满天飞。到后来双方体力下降,节奏逐渐慢下来,词语也由不断地改革更新而单调重复起来,音量降了下来。到最后就完工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跟人对骂的情景牢牢地嵌进我的记忆里。他摔掉人家端来的一碗面条,一只大白狗趁着朦胧的月色,马上就来到石阶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狗身上闪着晃人眼睛的白光,并且丝毫不理会石阶上面又将要发生怎样的战争。
这样的情形祖父是帮不上忙的。祖母也只能从旁劝说。他们这种旁观者的姿态很让对方摸不着头脑。本地风俗:内部团结,一致对外呀!他们怎么与众不同啊?这样做的好处也有,那就是:既避免了自己挨骂,又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我只看见有一次祖父是亲自出马了。被对方骂着,他也不骂人。最后气极了,他用勺舀来了大粪。扬言说对方还骂,他就要泼了。可人家不理他,仍在继续骂。最后祖父扔下粪勺,跑得没影了。那一晚我很着急,哭闹着跟看热闹的邻居少年一起,到处找了他好久……
那些年,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动荡不安。后来有一次,祖父扛着耙回家,不小心从坡上滑了下来,让耙齿剁掉了半个耳朵。祖父在家将养了好多天。到后来拆开纱布,看到那样的情形,年幼的我也忍不住直掉眼泪了。
生活就是稀粥。直等慢慢熬到了包产到户,家里的情况才有了好转。所有的矛盾都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祖母有了好多时间用来专门收拾家里,为正读书的我们做饭。一到阴雨天,母亲也有了时间为我们做布鞋。母亲常对我们说,现在的活儿已经少多了,从前那才叫多呢!祖父仍旧在外面忙着,放牛,拾柴。寒冷的季节里,祖父每天都要挖一个树根疙瘩回来。将它晾晾后,供一家人取暖烧火用。
大哥在农村劳动了两年,到乡里的信用社上了班。大哥高大壮实。有农村人很欢迎的那种性格:勤劳踏实,女孩儿般。大姐初中毕业后不想继续读书,学了缝纫技术。二姐考上了中师,我还在区里的重点初中上学,成绩也很好。
长期的艰苦劳动和无法均衡的饮食,拖跨了祖父的身体。他慢慢感到咽部有异物,而且越来越明显。到后来没法再吃什么了,吃了的东西马上全部吐了出来。祖父饿,很想吃,可是没有办法。医生说那是食道癌的症候,治也治不好。每周放假回家,听着祖父那呼天抢地的哀号,我的心都碎了……
初冬的某个周六,我放假回了家。发现祖父的折尺形的小黑屋子,已被腾挪一空了。墙上和门后各贴着一道符。我问祖母和我母亲,她们说我的祖父已经上山了。祖父去世的时间是周四。我想起来,就是那一晚,我和班主任斗气,晚自习被罚在冷风中站满了整整两节课。
祖父生前曾要求,以后希望能葬在我们家的自留地旁。他死后,还要继续为我们照看庄稼。由于种种原因,祖父最后的这个愿望也没能得到满足……
我们欠祖父的,确实太多了啊……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5-4-27 22:35:29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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