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风萧萧。
南下,南下。夜半过衡阳。
车轮子轰轰地碾着思绪飞驰,高速路延伸一条线,这端是风雨飘摇中的小家,那端是万家灯火夹逢中无尽的流浪,流浪。
雁南飞。车南行。雁南飞,它们的尽头是衡阳。车南行,踉踉跄跄闯出回雁峰的阴影,决不皱眉,决不回头给身后的故土哪怕抛一丝留恋的目光。回雁峰啊回雁峰,你那么强壮的一双臂膀只轻轻一伸,就拦住了鼓风的雁翅,可你拦得住这年头撵着人喘息撵着人奔命的日子么?狭长的车厢,罐头的盒子,横七竖八挤满了五六十条汗水腌渍的人鱼。鼾声撞着鼾声,撞着睡梦里黄金灿灿的碎片。一车厢金灿灿的好梦啊!可是我怎么也进去不了。我倦极了。已经疼痛的神经仍然要受折磨。翻动一下半睡的身子,脚一动却碰上了温软的肉体。猛醒悟,同“床”的原是两位小姐。正想挪开,温软的肉体却紧紧地靠了过来,或许是冷吧。我实际上已无处可挪,只好一动不动。阿弥陀佛,只要她不在梦中把我当她的情人,我想。
情人又怎样呢?这年头情人遍地,不新鲜但有热度,和钞票一样让人目眩。如果身边这温软的肉体是我的情人,我是否该俯身拥抱,用我可怜的积蓄换她一个梦中浅笑?窗外闪出女儿的眼睛。女儿啊女儿,这年头爸爸找个情人也有错?你小小年纪何必作如此愤怒状?不过,爸爸不会找,就为了你吧,女儿。女儿实际上也不是很小了,已上四年级。钞票变得越来越重要和急迫。而我还在固执地寻找什么梦想与文化。文化是什么呢?一过回雁峰,文化就成了一个幽灵,在少数另类人们的深夜游荡。他和我差不了多少,常在灯红酒绿中晃来晃去,扮对大腹便便者花天酒地者不屑一顾状,作昂首挺胸两袖清风状,实则是在夜半寒风里露宿街头索索发抖的可怜虫。
伸手打开车窗。一阵猛烈的风夹着深夜的凉意灌进来,刺激我坐直身子。身边温软的肉体动了动,又抱住了我的腿。就让她抱着吧,只要她不冷。不远处有无数的灯闪过,是光的魔术,变来幻去如人生的舞台。回雁峰那边,魆黑的山峰贴在淡蓝的天幕,多美的画面。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该有诗的。是的应该有诗。——蓝与黑的组合是一种朴素——怎么也挤不出第二句了。诗是什么东西呢?是时间幻化成遥远的过去,在我的心上刻下的一道淡淡的印痕。漂亮的诗神啊,还是说声拜拜吧。谁叫你不生在李白苏轼姜白石的时代,不生在那个只要一动心思就能走进小桥流水茂林修竹的时代呢?而今那,要看清山么?要看秀水么?先去拿钞票吧。进公园,公园不过瘾,去旅游。而那些让李白苏轼们曾经诗兴大发不惜墨水的地方,都被漫天飞舞的钞票弄得发着摄氏60度的高烧。来一次山水自然的享受就如同上拥挤的公共汽车——小心你的钱包!
看来,向往李白们也先得让自己的腰包鼓胀起来。马克思曾说过,人们必须首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真伟大,伟大的发现万岁!到如今才发现马克思伟大的我不会万岁,估计也绝难百岁。但一切都还来得及啊,我才三十二岁。三十二岁,好年纪,男儿三十一枝花。三十二岁的花季,多好。趁着花季,南下吧,别回头,去赚钱,把脑袋上的棱棱角角全都削掉,去想办法赚大把的钞票。
望望回雁峰的剪影,闭上眼。忘了吧,回雁峰。忘了吧,美丽的大雁和自古以来就系在雁翅上的消息。忘了吧,那蓝色的长天和自诗经以来就回荡在那里的雁鸣。
突然之间,回雁峰那边就传来了一阵阵的鸣叫。那千年不死的精灵啊,我一直以来心灵相依的姐妹,别叫了吧。叫我回去吗?不,不,我不会回去的。你那总是带着哀凄的呼唤,我这半辈子总在倾听,可这能带给我什么呢?雁儿啊雁儿,请原谅我的背叛。
闭上眼。听车轮沙沙沙,沙沙沙地南下,南下。回雁峰拦不住离群的孤雁。雁南飞,回雁峰已远远抛在身后。记忆中,回雁峰以南离故乡很遥很远。很遥很远的地方总是下着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地濡湿,濡湿,南方的天地都湿漉漉滑腻腻。湿漉漉的地方种植钞票,钞票就会疯长。种植水泥的树干和金属的藤蔓,藤蔓就四处缠绕。嘟嘟嘀嘀呤呤,机遇机遇机遇,脚步匆匆气喘吁吁,一个个朦胧的玫瑰色的黎明在远方看着你暧昧地笑。停一停,停一停吧,一个声音在背后叫你。可你不能停下。你知道,停下是噩梦,停下了就别再想起来。车轮在旋转,脚步在飞奔,一路夹带起泥泞和烟尘,滚滚向前。前方是什么?南方的天空总是很低,几十里外就匍匐在地遮断你的视线和想象。前方是一个谜。谜比看得见的物体更具诱惑力。那就走吧,直走到精疲力竭直走到耗干身上最后一滴水分。然后,倒下。现代人哟,都是一群逐日的夸父么?不不,夸父自古以来就孤独着,单身着,他没有留下任何后代。他的太阳只为他而升为他而落为他而死为他而生,他的太阳只在长天与三千里的桃花映照下放着灼灼的光芒。涂了太多脂粉习惯于夜生活的现代人,有谁敢仰望夸父的太阳那么炽烈的光明?!
突然想起微甘菊(注①)。可爱的微甘菊,令人羡煞的微甘菊!当我跟着这年头一起认识和接受了达尔文之后,我就不能不大声赞美微甘菊。据说她正在南方潮湿的天空下恣意蔓延,用她那更为强大和蓬勃的绿色去扑灭其他的绿色,用她蛇一般的身躯去绞杀所有的铜枝铁干。多么浪漫的杀手,新时代多情的英雄。你找到了适合你的土壤,大展身手的天地。那就尽情地扑灭吧,尽情地绞杀吧!商场如战场。到而今人生也如战场。大鱼吞食小鱼,小鱼觅虾来充饥,这就是法则。这就是法则么?真的是这天地间千古不易的法则么?!记忆深处,一位面庞清瘦白髯飘飞的老人蹒跚而来,站在一条大河边长长地叹息。而后,对着总在河边忙碌着搜寻着的人们,他说,爱吧,爱你们自己的亲人也爱别人的亲人。声音苍凉而真诚,如他眼中的泪水。然而声音随旷野的风远去,人们的表情依旧,他们宁愿相信如火如荼的微甘菊。从此,老人孤独着,孤独了两千年!老人啊,我应是你第x代子孙,可你知道吗,继承早已成为历史,背叛正独领风骚,你庙中的牌位不倒已是万幸。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人们都会跪在你的牌位闪忏悔,但那毕竟遥远。
遥远。遥远的南方。而一过回雁峰,南方就不再遥远。遥远起来的是身后的故土,同样遥远的是前方的日子。这摇晃的汽车,颠簸的孤舟,明晨将泊于何处?车驰舟行总有尽头,而游子注定不会有港湾。其实,南方有海,海边多港湾。可那些地方啊,而今,无风三尺浪。海啊我少年时就心仪的大海,你那梦一般宁静的沙滩呢?那些在沙滩上晒着太阳的浪漫而温柔的情人呢?一阵巨浪滚过,一阵摇滚乐摇过,魔术一般,灿烂的笑脸变成了贪婪的目光,朴素的双手幻成毒蛇的身躯。交易交易交易!肉体和灵魂一起放在物欲的天平上估算价钱。海啊海,阳光下到处是鱼们惨白的肚皮。海啊海,涯岸边夸夸其谈的口沫横飞。清风染上腥臊,明月被黑烟恣意涂抹。真诚被流放,在难以寻见的孤岛上哭泣。纵你有云帆一片,纵你有破浪的长风,如今可还敢横渡这样的沧海?
沧海。桑田。古衡阳是沧海之后的桑田,回雁峰是桑田中千万年耸立的等待,等待严冬过尽后的冰消雪化,等待春回中原时的一声亮丽的惊喜。而今,雁南飞,雁过衡阳无留意。回雁峰啊回雁峰,你温柔的臂弯里可还有痴情的雁儿?夜半的蓝天明月下,你微倾的黑影多像一声苍老的叹息;你千万年来年轻的魅力,短短几十年的风雨冲刷就消蚀净尽?
再见了,回雁峰。夜半已过,车仍南行,前方是南方万家灯火照亮的天空。我要睡了,真的,要睡了。但愿你年轻的身影是我永远的梦境。
注:微甘菊,藤蔓植物,攀爬缠绕于树木之上,因其花叶十分繁盛,久之,树木慢慢死亡。有植物杀手之称。
(著作权所有,转发须经本人同意。)
本文已被编辑[北方的雪狼]于2005-4-27 7:58:22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美丽的马蹄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