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君走了,一个坚强,曾桀骜不逊的与野蛮文明斗争的女子,开始走上一条背井离乡的小路。
婉君姓啥,倒忘了,乡人谈起她的时候,总不叫她的姓。只呼“小君”,论辈分,她该是我们的祖辈了,可惜,她不在了,一个夜晚,她的影迹消匿在铜色的山村里,她的这段故事耐人追寻。
鸡将明未明,婉君家忙碌起来,擦窗,洗被,拖地,打扫房间,贴上一个个吉祥的窗花,把炕熏得暖暖的。明天,这特别的日子,对婉君一家,特别对婉君父母来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他们的最后一个女儿也将嫁出去。婉君姐妹四个,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姐姐未满十八岁便嫁到隔邻村去了,一个妹妹前年刚嫁,家里只剩下婉君一个。婉君长得比其他姊妹还要水灵,扎起两条辫子,一身格子的衣裳。上门说媒的人差点踩坏了门槛,婉君只是一个字地摇头。她不急,父母急,父母只道她眼界高,又忙给她引进城里的俏少爷,出国镀金的“半中半洋”,说起话来不是之乎者也,就是“howdoyoudo?”
婉君所在的村子,离县城不过五公里路,常有城里来经营小买卖的人往来。其叫卖声,因经营内容、喉咙、声带不同,显出各自的风格。天一早,卖“冰糖葫芦”的姥爷,一副清脆的嗓子,声音由低到高,到余音处又迭起。“椰子冰、苹果冰”的叫卖声,时长时短,续续断断,通常是一个冰字能拖上五分钟。“杂货,杂货”,杂货郎玩着手鼓,拉高唱腔,声音能传出很远。“啤酒瓶,酱油瓶,废铁,废铜,来卖了。”收费品的小伙子体格刚健,声音却低沉有力,一副闷雷的嗓子。来村的人很多,匆匆的过客能让人们记得的不多,也许有一个,虽来过几次,却成了一个人的梦。
他几次都在村口歇下,摊开一卷凉席几捆破旧的书,他自个抱上一本,背靠大榕树,默默盯着,至于有没人来光顾,他似乎不关心,他一连在榕树下呆坐了几天,经营很是惨淡。一天傍晚,他开始收拾行装,望了薄暮中的山村,跨上车“噔噔”走了。
“等等,大叔,等等……”
车,在不远处停了。
婉君木然了,俊眼对着俏眸,扑哧一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是最后的武器,笑是男女之间微妙关系的催化剂。
他指指太阳,又指指大榕书,脚趾由相向趋为同向,步子是轻盈的,风轻飘飘的,草软绵绵的,云儿乎儿恋恋不思远去,乎儿在不远处殷勤探看。
“你要买书吗?”
“我听隔邻的阿狗说,你这里有书买。”
他不慌不忙摊开书袋,一只手扶着车手,一只手用指尖轻轻滑过书页。
“我就剩下这么些书,不过,都是一些文学性的书,你随便看看。”
婉君,张大的瞳孔喷发出一种渴望以久的火光,就似饿虎遇到了大胖猪,她的手抖动着,额上沁出许多汗珠。
“这么多书,这一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书!”她的言语是夸张的,又充满激昂的热情,由心底自然生发出来。
村里有间小学,零星点缀在村后的青纱帐里。村里读书的孩子不多,相邻几个村的孩子便穿桥过河,大伙聚在一起,成了一个班级,一个学校。书桌没有,村里的木匠海叔用零散的木头拼凑起来,黑板没有,大伙进城买了几块木板,用漆涂黑,挂在墙上。老师是村里秀才类的遗老,也有过几个外地的老师,最后都走了。一个年轻的教师,一时兴起,办了几期夜校,也不了了之。
婉君恨自己不是男孩出身,不能如男孩样去上学。每次她都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又等着他们回来。等到学校办了夜校,她便死命地要求家里,家里只剩下一个女儿,,平时也宠着她,无奈,只好让她去,他们私底下也想:这孩子,只是一时兴起,过几天就没这个念头了。
谁知婉君上了夜校后,竟闭门不出,一般闲事都不去理睬。
父母咋咋奇怪:这傻孩子哪根筋不对了,往日乱蹦乱跳,跑完三街,又跑六巷,伙同一大帮姊妹到村后的青纱帐里谈天说地,听说书的,偶尔兴起,来一断黄梅戏。说书的老头,闲着无事,更有这么一帮忠实的听众,越讲越起劲,声情并茂,每天都有新样式,昨天刚讲完武大郎,今天,则讲游侠传,说到俏皮处,一大帮人笑得乱成一堆,完全没有闺家之气。
后来,夜校不办了,听说是村里的人责怪教书先生,待嫁待婚男女共处一室读书,传出去不雅之类的原因。一帮同学散了,老师也走了。
有一天,隔邻阿狗在无意中说起村口大榕树下有一卖书的,婉君准备一大早就去看看,谁知媒婆又上门了。抛下她,怕损了父母的脸面,没办法应付了一整天,刚把媒婆送出门口,她便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去村口。
婉君抽出一本,一阵欢喜,抽出另一本,又一阵欢喜,转眼间,她手上有了十几本书。
“这些书,都是我想看的,这本……,这本……”
婉君情不自禁不由手舞足蹈,十几本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拣着书,一边支吾着话,趁着空儿,端详了他的样子。
一米七几的身高,黝黑的皮肤,魁梧的体魄,一身素净的衣裳,夹个眼镜,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上裳的口袋别着一支褪色的钢笔,透过衣裳还隐约可见一本蓝皮的笔记本。
他话不多,婉君也像被施了魔法,一粒话也讲不出来。两相照面,他竟羞赧起来。
婉君还没见过如此容易脸红的小伙子,“扑”,差点笑出声来。
“这些书,合计起来,多少钱?”婉君抱着书,手还不停往怀里放。
“这么多,打你五折吧,我算算,总共十八本,每本五毛,……5·4元……一共是2·7元,”最后他肯定地说。
“给,你还来吗?要是你来,改天我用车子来驮。”
他迟疑了一会儿,望了天边的夕阳,回头望了她急切的目光,点了点头。
婉君忘了什么时候再见到他,好象一个月,又好象三个月,反正是她把十八本书看完了,巴望着他来的时候。
他来了,梨花细雨般地来了。
那天,他仍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衣服与往昔有些改变,神采却依旧。
婉君关注着村口,她叮嘱同邻的小家伙,一有消息便来告诉她。
他一出现在村口,阿狗便来告诉她,那个“四眼仔”来了。婉君不喜欢阿狗叫他“四眼仔”,训了他几句。阿狗当时表态愿意痛改前非,过后,他还是喜欢叫他“四眼仔”。
婉君急急洗刷好,理理云鬓。
“妈,我出去会儿。”扶着车出去了。
他挺了挺眼镜,笔直的鼻梁微沾着清澈的汗珠。远远便看见婉君骑车车来,嘴角生出一丝笑容。
“今天,我带了一些新书来,你看看……刘白羽,鲁迅,卡夫卡,巴金,列夫托尔斯泰,易卜生……你自己看看吧!”
婉君望了他一眼,专心看起书来。易卜生的戏剧特有韵味,战斗性与现实性并重,特别是《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她深深为娜拉的反抗精神所鼓舞,一颗叛逆的种子悄悄萌芽。她合上最后一页书,我该向娜拉样,走自己的路,她对自己说。
婉君驮了一袋书回去,望着她的倩影,他始终微笑着。
婉君也不记得,他还来了几次,总之,最后一次是隔了一年又见到他的。
那次,他没在村口留下影迹,他托了阿狗,把婉君叫到村后,
“你来了,这儿有几本书,你留着,也许对你有用,以后,我恐怕不能来了”,他把用报纸精细包装的几本书送到她手里,嘴皮动了几下,又打住了。
“你……你不来了?”婉君的脸蒙上一层阴云,眼角露出心伤的余光,余光中又夹带莫名的挽留。
他走了,依然是那辆单车,依旧是那个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婉君很是后悔,自始至终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作为怀念的东西却要有一个象征物存在,睹物而思人,而他没问她姓啥名啥,她也没问他姓啥名啥。直到有一天,阿狗在她面前提起“四眼仔”,他心底才有一个具体的回忆对象,于是,她又想起了他。
婉君出走的前几天,城里的那个男人、媒婆频频闯进她家的门,父母告诉她,不管她答不答应,这门亲事算定了。
她欲哭泪早干,铁定的铮铮的事实摆在面前,她怨父母,她又深爱着他们,她怨命运,却觉得自己紧紧扼住生命的喉咙。她想起了他,想起了出走的娜拉,那也未尝不是一个梦,梦总有飞翔的时候。
于是,婉君走了。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4-26 20:39:0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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