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河西走过不下十几次,但只是一个过客,来去匆匆,不在心底留下任何痕迹。所以真正经历河西,也只有最近这两次。
第一次的河西,是念书时和一帮同学逆着马可·波罗到中国的路线,走敦煌、越祁连,一路追寻唐诗中的河西四镇。
二次过河西,是出差回家的路上。
那个夜里,整个车厢都已入睡,偶尔有一、两个不守规矩的烟蒂星星点点闪着红光。黑暗中,不知怎的,与同事天南地北的悄声闲聊突然陷入莫名的停顿。片刻沉默之后,同事掀起了窗帘,一轮朗月悬挂天际。河西,就这样第二次撞了进来。
是极干净的夜,除了圆月,就是远天沉沉的蓝色。月亮很大,春末的原野一片银白,像雪。
也许就是雪。
“秦时明月汉时关”,这句诗一下子跳了出来。“多像一幅画”,同事低语。
通常,宁静的月夜会带给我些许感伤,或者一点不可或缺的孤独。但这个夜里,疾行在河西走廊,从窗外扑来的,只有萧萧肃杀之气。大概是那些金戈铁马一路西行的征人,去时气吞山河,归来马革裹尸,虽已历经沧海,依然魂魄无依。汉、羌、突厥、吐蕃、回鹘,自古以来在这片肥硕土地上的拉锯厮杀,虽然留下了汉乐府、留下了唐诗,但更多留下的,还是被涂炭的生灵。沿河西一路有众多的佛教石窟寺,榆林窟、敦煌、麦积山……,或者就是借佛的大慈大悲,消解芸芸众生心中的恐惧,和这个狭长通道中的戾气。
小时候念过的书都告诉我,佛教是一种消极的麻醉品,所以我们那一代人都曾是无所畏惧的少年无神论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老、病、死四苦,越来越成为心中一个打不开的结。曾经躺在手术床上被亲友推向病房,却只能无助地看到天花板上一盏盏滑过的灯。那一刻,才真正体会,无论财富的多少,无论再有亲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这世上有些事,都只有自己渺小的肉身独力承担。
不想再独自担承什么。
好在这一夜的河西,不用我独自来看,不会让冷冷的肃杀,冰的我睡不着。有些感觉,可以与人分享,再把它入到画面里,现实中的萧瑟就冲淡了。
同事出身于是那种所谓的世家。他画山水,自己说是“土著”,大概还是属于长安画派。原来我一直以为中国的山水画充满意象,不象西方的油画写实。直到那年风雪中去九寨沟,身旁的群山,车行时简直就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才知道前人早已把山水融入了心中。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同事画中的山,就像他的人,属于北方,好像有点漫不经心,骨子里却藏着强悍。同事们一起去旅游,看到秦岭中的某一处,会大呼小叫,“看,小萧的山”。
小萧的山。
一个人有那么多山,真好。
同事画画,我以为是他家传的,可他说,他爷爷的字写得太好,他们这些后辈怎么都逾越不了,所以就都改画画了。有个声名显赫的长辈,或许也是种负担。就像王献之,有了位号称“书圣”的父亲王羲之,虽然他的行草也被誉为“逸气盖世,千古独绝”,但千余年来还是走不出父亲盛名的遮蔽。
可在我看来,同事只有在自己愿意的时候,才肯把这份负担偶尔挂在身上。
我不能形容说他很聪明,“聪明”这个词放在他身上还是显得尘世味重了点,虽然他自己就在红尘中打滚,且滚来滚去,其乐无穷。他有才气,一双为艺术而生的手。他画画,其他同事带着惋惜说,他要肯用一点心,已经成了名家。
可成了名家就不是他了。
他漫不经心,迷迷糊糊,只是眼睛偶尔精亮精亮;他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得科长咬牙切齿地腹诽,可业务上有什么事还要等他来处理;新处长和大家座谈,他提了一大堆前景光明的项目,处长等他拿方案,三分钟后他已经抛到了爪哇国;他答应我的一幅画从前年等到今年还未完工,可前天又主动说要给我们家老爷子画一幅;他被有人生理想的人指为无所事事,自己却堂而皇之地教育新进的后辈要结交一些“有价值的朋友”。
“有价值的朋友”?我在一旁怪笑,忖度,我是不是也属于他有点价值的朋友?他也笑,不生气,“你又挑我话里的毛病!”
他很少生气,或者说很少从心里生气。有女同事跟我说:“小萧人很不错啊,真是世家子弟,很大气”。
其实他是不在意。
这大概才是从他家世中真正带来的财富。
在这个人人都有理想都想奋斗的社会,有几个人能拥有一份不经意来让我们挥霍?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如果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万恶的封建社会,他大概会少年时鸡飞狗跳斗蛐蛐;中年时白天撕嚼着肘子呼朋引友浪荡山水,偶尔午夜梦回感慨胃口大不如前,却原来时光去飞如斯;晚年后布衣长衫,土木形骸,独坐幽篁里涂他心中的一座座山。
或者还没到老他就败光了家产,然后中国书画史上就又愤怒出了一位画家?
但不太可能,他心里好像有一份很精致的生活。这种生活,需要几代的积累,点点滴滴,好像青花盘里一道平平常常的家常菜,好像双手给客人敬上一盅普普通通的清茶。全不是乍富乍贵的金碧辉煌。
看了中央10台的纪录片后,一度他很迷恋达利,嘴里天天念叨着那才是人真正本性的迸发。还考虑自己要不要放弃目前的羁绊,专心一意只画画(从事创作?)。几天下来,我正准备怀疑他是不是快变成了祥林嫂,他好像又把这事忘了。
他说,他想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所小院,将来可以专心画画,又不至于像真正农居生活那样艰苦。我在心底偷偷给他加上一个注脚,一定不能门庭冷落鞍马稀,否则怎么招来一群麻友让他快乐地输钱。
经河西回来很久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有极难得的发展机会,但前提是必须独自守在一个房中若干年,最短三天,最长十年,时间越长,得到的回报也越多。他选择了三天。跟他说起,他笑,“你想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混日子,懒人?”
其实我想引用别人一句话:“幸福就是做一个不求进取的天才,胡乱快活一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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