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死了,我成了寡妇。
“寡妇”两个字,把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是谁造就了这两个字,压在我头上,让我不能喘息。
男人活着的时候,人人夸我一等一的好媳妇,上有公婆,下有子女,贤淑文良。我的一手好裁缝,再挑剔的老太太都翘大拇指。村头村尾无论哪一家过喜事,都会用红纸包了喜糖、瓜子,恭恭敬敬的请我上门为新娘子做新铺盖。女人们手摸着大红缎子,眼看着水绿绸子,穿针引线,喜气盈盈,有说有笑,很是开心。
亲戚家娶媳妇,喜欢请我做喜娘,长辈们笑嘻嘻的看着我胖嘟嘟的脸说:“看,霞子人长得齐齐楚楚,好福气!薄薄的嘴唇,能说会道的,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咱家霞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名声好呢!做喜娘非咱霞子莫属。”夸得我花怒放。
我得意的穿上大红羊绒外套,黑色毛料裤子,棕色半高跟名牌皮鞋,这是男人特意为我从省城买回的一身行头,穿起它,就会想起男人的话:“一到腊月,你就成大红人了,天天做喜娘,不准备像样的行头怎么对得起这福分!”。对着穿衣镜再三吹整刚经理发师精心修剪的头发。眉梢眼角都是喜气,比自己上轿都高兴三分呢。端着插着红色蜡烛的红色喜盘,拿一把缠着红绸子的新笤帚,喜滋滋的走向喜车,绕着挂着红绸花,飞着五色气球,贴着大红喜字的喜车转上一遭,打开车门,轻轻的细细的扫一遍轻尘,再用蜡烛照上几次,那股高兴劲真不好用语言形容。坐上喜车迎亲去了,一路鞭炮,一路歌声。到了新娘子家,被迎上上座,浅尝喜茶,吉辰一到,挽起新娘,踏上喜车,那一刹那,真有一种功臣的感觉,飘飘然,忘了身在何处,我是何人!
长长的迎亲车次第进村了,远远的望见门口迎亲的人群,心口怦怦的跳,是自己的主战场了。喜娘是中心人物呢!一手牵着娘家,一手牵着婆家,媳妇能不能顺利下轿,而婆家又要省钱,那就看喜娘的手段了。我从车上跳下来,笑对娘家人,夸着婆家的理路,笑向婆家人,说着娘家的大度,笑对所有的人,盛赞新娘的美貌贤惠。真个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婆家翘大指,娘家展笑颜,我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看新媳妇坐在了新床上,我殷勤的招待娘家人,又是倒水,又是送糖果,忙得团团转,心里乐颠颠。忙里偷闲还要摸摸新铺盖,看看新窗花,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男人死了,我成了寡妇,我依然是我自己,我的世界却变得面目全非。
邻家姑娘红红要出嫁了,没给我送来喜糖,可我依然觉得应当去帮忙,拿起针线,走出家门,刚出门口,碰上守寡多年的张秀,一把拉住张秀说:“走,给红红做铺盖去。”张秀诧异的看着我的脸,竟像不认识,然后灰着脸轻声说:“我们是寡妇!”“寡妇怎么了?”我紧张的问。
张秀硬生生把我扯回家说:“死了男人,低人一等了,我们头上带着无形的孝帽,满身都是晦气了!别说给人家做铺盖,踏上人家的门槛,看一眼那红绸绿缎,人家那脸色就不成脸色了。我们自觉些吧!寡妇啦!低头做人的日子啦!”我看看张秀,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大声说“我们怎么了,我们不就是死了男人么。我们那里变了?我不服!”张秀拍拍我:“静下来吧,开始我也像你,不服!不服不行呀,不是对一个人,是世俗!认命吧!”我愤愤地把针线抛在针线盒里,一仰身躺在床上,叹息一声……寡妇,寡妇怎么了?然而我明明白白知道了我再也没有翻红覆绿,飞针走线做新人铺盖的权利了。
让我充分认识我寡妇地位的是:那天,我大姨家儿子娶媳妇,我用红纸包了厚厚的礼金,高兴的送上,他们眉开眼笑的接过,没有嫌弃这钱是寡妇的手拿过的。我心里竟一阵喜悦:自家亲戚,不嫌弃我的寡妇身份。于是我站在山坡下,挤在人群里等着看新媳妇下轿,鞭炮声近了,我掂起了脚尖……远远的看到喜车了……喜气挂上我的眉梢,想起我做喜娘的风光……
小姨匆匆钻过人群,抓住我的手急急地说:“走吧,躲躲,别看新媳妇下轿。”我打个冷战说:“怎么?”小姨看我一眼冷冷的说:“寡妇!不吉利!”我心里的震撼不亚于晴天霹雳。我是寡妇了,我是寡妇了,走到哪里都是。我甩脱小姨的手,转身跑到后山坡,一口气爬到山顶,喘着粗气,对着苍天喊出我心中的怨愤:“寡妇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对待死了男人的女人?为什么男人死了女人,照样可以做娶亲人,照样可以坐上席,照样做他想做的一切?女人死了男人,连看新娘子下轿的权利也没有了呢?死了男人的女人也是人呢!苍天不公——”泪水在西风里凝结成冰。
让我彻底觉得寡妇丧尽尊严的是:那天中午,我坐在石阶上为孙女做棉裤,暖暖的冬阳照在身上,舒舒服服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满惬意的。
门开了,狗狂吠,老三吧咂着烟探进头来。我放下棉裤,牵开黑狗。老三喷口烟说:“嫂子,你到老福家帮个忙吧!老福他爹死了,给他们扫扫财!”“扫财?”我疑惑的问。“是,简单。拿把笤帚,在棺材上空扫一下,倒簸箕里,然后再倒到面瓮里,就完事啦!”老三漫不经心的说。“我没经历过,你能找别人吗!”我心里突然有点烦,迟迟疑疑地说。老三瞪了瞪三角眼说:“这活就得你干呀!你是寡妇。你不会不知道寡妇扫财吧?”
一股凉气从尾巴骨窜到心口,一把烈火在心头点燃:又是寡妇,寡妇不能做喜娘,不能看新媳妇下轿,为啥可以扫财?
老三看我怔怔的站着,大喊一声:“走吧!发什么怔?是这身份了。”
我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低着头跟着老三到了老福家。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破笤帚在棺材上晃了晃,空簸箕往面瓮扬了扬,扭身出来,跑回家,“啪”的关上厚重的大门。想把这个世界关在门外。心还没从愤懑中平静下来,院里的黑狗又叫了……老三隔着门板又喊了:“嗨——快出来,没干完……”
我不情愿的开了门,不得不走进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再次低头走进老福家,被一个老寡妇指使着洒扫死人的房间,整理死人的物品……听老寡妇喋喋不休的述说着寡妇的规矩……心里像塞满了烂套子,嗓子里像堵着一口痰。
我终于受不了了,摔掉笤帚对着老寡妇吼:“这就是寡妇的命?我不信不能扭转这不平!”
我昂首走出了老福的家,我要我做人的所有权力。
寡妇是和一般女人一样的女人!
寡妇是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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