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流光映影沫沫

发表于-2005年04月24日 上午11:44评论-2条

流光映影

我叫流星,是一个杀手。一个靠取人性命生存的人。对于我来说生存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做为一个杀手,我只需要准备两件事——杀人或被杀。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我只知道我的剑上染满了鲜血:有武艺高超的江湖名宿的,有与世无争的文人逸客的,有官高位重的权臣爵子的,也有生如蝼蚁的无名小卒的。有时候我想或许生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杀戮和仇恨,所以才会有我们这些以杀人为生的人。我一直以为我的一生都会这样在不断的杀戮中度过,直到有一天我被人杀死。然而那次偶然的交易却改变了我的余生。

那年秋天,我接到了一桩买卖。对方出了一笔重金让我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个女人,江湖人称“冷血菩萨”。叫她“菩萨”是因为她医术高明,能让人起死回生,说她“冷血”,则是因为她总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另一个则是四川唐门的大当家。这两个人在江湖中都声名显赫。我不知道他们与我的雇主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他不惜重金非要将其置之死地。当然,我也没兴趣知道。对于一个杀手来说,只需要收钱然后杀人,其余的事一概不问。

我在东都洛阳城郊找到了“冷血菩萨”居住的药庐。那天,当我背着长剑施展轻功跃上药庐的房顶时,我看到了一片金黄的花海,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衫,梳着双髻的女子站在这一片金黄色花海中。多年做杀手的直觉告诉我她并不是我要寻找的“冷血菩萨”。“冷血菩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享誉江湖,而眼前这个女子看上去只在及笄之年。于是我从房顶上一跃而下,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女子看到我并无丝毫惊异。

"冷血菩萨“在哪里。我说。

那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言语。我从背后拔出剑来指在了她的喉间,或许这样你就会说了吧。

她依然默默地看着我,忽然竟微笑了起来。亮如星辰的眼眸透露出一丝哀怜的神色。我心下诧异不已,但并没有表露出来。我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久,直到一间内室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女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等了你很久了,有胆子就进来吧。

“冷血菩萨”?!我闻言一惊,难道她早就知道我要来此。我这样想着反手回剑入鞘,转身径直走进房内,房内在我身后盍上。我看见一个身着黑衣、气度雍容的老妇人静静地躺在一张藤椅上,藤椅边是一个放满药草和各色瓷瓶、书籍的木橱。老妇人无声地打量着我,目光犀利。

你是被人雇来杀我的吧。她说。她的声音优雅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冰冷。

是。我说。

好,有胆量。她冷冷一笑,说,你凭什么本事杀我。

凭我背上的这把剑。我说。

她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背后,这的确是一把好剑。你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我走上前去,一缕似有若无的淡香迎面袭来。我看见那老妇人的印堂之上微微透出青黑之色,不由一怔,你中毒了?

不错。老妇人微微颔首。

谁下的毒?我问。

我自己。老妇人淡然一笑,而且此刻毒素已蔓延到我的五脏六腑,我马上就会死。

我再一次怔住。

在我死之前你答应我一件事。老妇人说,放过我的徒弟——也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孩,否则我杀了你。她说完凄然一笑,师妹,你虽然负我,但我总算不负你临终所托。她说着,闭上了双眼。

我转身走到门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迎面看见那个女子仍站在原地,我看着她,说,你师父她已经死了。那女子闻言愣在那里,良久,才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进入内室。我站在庭院中,并没有立即离去。秋风吹过,带来丝丝菊花香气。不知为什么,这香气让我浑身学翻涌,我眼前突然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一阵疼痛,但体内真气却较之以前更为畅通,似乎有人刚为我做过“金针渡穴”。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这是一间布置雅致的房舍,一扇竹窗正对着庭院,窗前的藤椅上放着一只精制的瓷瓶,瓶里插着一束金黄的菊花。我想起了那个紫衣女子,也许这里就是她的房间。我这样想着,推门而出,那女子却不在药庐之中。“冷血菩萨”依然静静地躺在内室的藤椅上,双目紧闭,神色如生。“冷血菩萨”既然已死,这场交易也算完成了一半,或许我该去解决好另一半。于是,我纵身跃上房顶,施展轻功,离开了药庐。

一个月后,我来到了四川唐门。经过整整一上午的撕杀,我终于到达了唐门宗祠的正厅,见到了唐门的大当家。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正厅中央负手而立。看到我,他的眼光突然变得犀利,你就是那个一人一剑连杀我唐门三十八个弟子的人?

是。我说。

你和我唐门有何深仇大恨?

没有。我说,有人出钱要我取你性命,而我只是一个杀手。

雇你的人是谁?他问。

我摇头,我只是一个杀手,只管收钱和杀人,其余的一概不知。我说着,突然身形暴长,拔剑出鞘。

四川唐门素来以毒药和暗器独步江湖。他的当家人自然身手敏捷。我和他在大厅上从正午一直打到黄昏,我的左臂上不慎中了一支毒针,然而与此同时,我的长剑也已洞穿了他的前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长剑,瞠目欲毗。我猛地抽出长剑,反手回剑入鞘。他委顿在地,胸前血流如注,已然气绝。

麟哥——

一个唇角长着一颗红痣的绝色女子从厅后奔出,哭倒在他身前。

我漠然转身,离开大厅,身后传来那女子决绝而犹带哭腔的声音,你今日杀我夫君,此仇我他日必报!

我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了出去。

我从唐门出来,就感到头晕目眩,左臂更是剧烈地疼痛,唐门的毒果然名不虚传。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于是我吞下一粒随身携带的解毒丸,策马向洛阳而去。

数日后,待我赶到洛阳郊外的药庐,已是精疲力竭。我吃力地跃上房顶。看见那紫衣女子仍像上次那样在庭院里侍弄她的菊花。我从房顶上跃下,站在了她的面前。当她从菊花丛中抬头看我的时候,眼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感觉。然后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上次的那个房间里,枕被间袭来熟悉的香气,身上的上已无大碍。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于是我离开了药庐。

我在洛阳城内一家酒楼里独自喝了很多酒,然而心情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知道,作为一个杀手,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无牵无挂,心如止水,但是此刻我已经再也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心情。

三日后,我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药庐。我从房顶上跃下的时候她正在浇花,并不知道我站在她身后。我默默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回头看见了我,我的心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良久,我说,我来帮你浇花吧。然后,我走到了她的面前。她轻轻地摇头。但我并不理会,劈手抢过她手中的木瓢,弯腰从一旁的桶中汲满了水,仔细地浇在一株菊花的根茎上。不久,木桶已经空空如也,我回头,发现她仍站在原地一语不发地看着我,心下暗觉好笑,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微笑着蹲下身,伸出纤长的食指,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划着。

月——影——我随着她的笔划一字一字地念道,你叫月影?我问。

她微笑着点头,明眸如星。

我看着她,不再说话,心中波涛暗涌。直到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我去汲一桶水来,我说。然后我扭过头去拎起一旁的木桶,转身走到庭院角落的古井边去汲水。

临到黄昏的时候,她去下厨准备晚饭,我则趁机离开了药庐。

从那之后,我每隔三天就会去药庐一次,帮她浇花,修理木桶、劈柴和一些其它的事情,然后在黄昏的时分悄然离开。有时候我也会接手一些交易,但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三日之内解决,然后赶回药庐,但有时候我的身上都会有一些或轻或重的伤。对此,我并无解释,月影也从不过问,她总是默默地为我处理好伤口,微笑着看我给那些花儿浇水或是看着我坐在厨房门口用力地劈柴。只是她从不和我说话,我想,她一定是仍在怪我杀了她师父——虽然,她师父并不是我杀的,但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我只能百口莫辩。

冬天来临。第一场雪过后,我为月影准备了足以度过整个冬天的粮食和木柴。那天,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前堂的藤桌上整齐地放着一件新做的玄色长衫——正是我平日里穿的那种颜色。我知道那是月影苦熬了好些天亲手为我做的御寒的冬衣。我伸手取过它,小心翼翼地轻抚着那柔和而温暖的缎面,心中充溢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有时候,我开始渴望能够抛下做杀手的生活,永远陪在她身边。我甚至几次忍不住想要留下来,从此不再离开。然而我不能,不仅因为月影似乎一直不能原谅我“杀”了她的师父以至于她从不开口和我说话,更是因为我知道她习惯一个人过着平淡的生活,我不愿因为而让她不开心。我只能这样静静地等着,等着有一天她会开口要我留下,从此不再离开,但她依旧没有开口,我也依旧在黄昏十分离开,然后期待着三日后的重逢。

东去春来,那日我接到了一笔买卖,对方愿出十万黄金买下一条人命。那个人住在长安成郊的一座庄园里,是朝廷显贵。我照例先收下了钱。我想,也许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再这样杀人了。我决定这次交易成功之后,从此远离江湖纷争,不再做杀手,然后永远陪在月影身边,和她一起去过平淡的生活——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原谅我并接受我的。

临出发前的那日,我来到了药庐。当我走进庭院的时候,看见月影正背对着我斜倚在院中那棵打满了花蕾的桃花树下。她纤瘦而单薄的背影看上去显得如此忧愁。我唤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见了我,眼中盈满了欣喜。那一瞬间,我竟看得痴了,或者她早已原谅了我,而我并不知道?我这样想着大步走到她身前,伸出右手无比爱怜地轻拂起他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她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泛起一朵红晕。良久,我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去处理一件事情,三日后回来,然后再也不离开,我们一起去过平淡的生活。她默然地看着我,一语不发。我的心陡然一颤,有一种酸楚而无奈的滋味蔓延开来。我轻叹一声,说,月影,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开口和我说话么。然后我猛地伸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我一松手,她就会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微风迎面吹来,夹杂着她的芬芳的气息,我喃喃地说,月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二日后,我抵达长安。我在长安城郊打探了许久始终为能找到雇主口中所说的那座巨大的庄园以及隐居在那里的朝廷显贵。或许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耗费十万两黄金来雇我杀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然而我的直觉却告诉我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我似乎陷入了一个阴谋——僻如调虎离山之计!我想到了远在洛阳的月影,我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那是我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我只能拼命地策马狂奔,希望在什么事都还未能发生之前赶回洛阳陪在她身边。

终于我在第三日傍晚赶到了药庐。当我穿过前堂,绕过那扇爬满了青藤的照壁,来到庭院中的石斛,一眼看见月影一脸苍白地倚在院中的那棵桃花树下。看见我回来,她露出了一撕力不从心的微笑,然后在漫天飘落的桃花瓣中无力地向下倒去。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发疯似地奔向前去,无比慌乱地将月影从地上抱起,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她似乎并未听见我的呼喊,依然双眸紧闭,印堂上一缕青色,触目惊心。良久,我停止了呼唤,低头静竟地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庞,心如刀割。殷红的花瓣在似血的夕阳中缓缓飘落,落在了我们身上。我就这样抱着她,静静地坐在桃花树下,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下一秒她会突然睁开双眼,像以往那样微笑着看我,然后我们一起去过平淡的生活,远离仇恨,远离杀戮,我们会在庭院里种下许许多多美丽的花儿,春天的时候,百花争艳,流光映影。我这样想着,一滴水珠自眼角滑下,落在了她的脸上。我微笑着喃喃地说,月影,你看,下雨了……

我叫月影,东都洛阳人氏。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师父。然而,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师父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师父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此讨厌我却又义无返顾地抚养我长大。她总是在醉酒之后,把我叫到身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攫住我的双肩,歇斯底里地喊,师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嫁给那个男人?!她的眼神炽热而疯狂,她纤长的指尖深陷入我的肩骨,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然后,她毫无预警地松开我的双肩,一掌把我推到墙边,狂笑着推门而出。良久,我才默默地起身收拾好狼籍的杯盘,回到自己的房间。

师父清醒的时候,从不和我说话。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内没日没夜地研究那些医书和药草。每当她配制出一种新药,就会逼我服下,以验药性。那些药,或有毒或无毒,我曾经无数次被逼服下毒药,徘徊在生死关头,师父则在爱一旁冷冷地看着,直到我真的快要死区的时候,才会喂我服下解药。但那些解药往往却不能将毒性根除。

我十岁那年,一次服药过后,突然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我知道我体内残余的毒性已使我变成了一个哑巴。我并无丝毫激动,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从此我便开始翻看师父的那些医书。三年后,我已能在没次试毒后自己配制解药。

师父在江湖上似乎很有名气,人们都叫她“冷血菩萨”。叫她“菩萨”是因为阿医术高明,能让人起死回生,说她“冷血”,则是因为她总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即使这样,仍有很多人来求医。

我十六岁那年初夏,一日,一个衣着华贵,容貌绝美的妇人来找师父。她的仆从们从一辆华丽的马车上抬下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的男子,那男子面目俊逸却一脸苍白,印堂处微微透出青黑之色。我远远看了一眼,心知他必是中了奇毒,而我并无救他的把握,便引那妇人去见师父。师父望了那男子一眼,说,他是你什么人。

拙夫。那妇人说着无比焦虑地看了看那男子,土人疾步走到师父面前,翻身拜倒,还请前辈见怜,一施援手。

师父冷冷一笑,说,这世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死光了才好。说完便转身回到了内室。

那妇人闻言大惊失色,忙起身追了过去,跪在师父门口,苦苦哀求。一连三日,师父没有再开门,那妇人也就没有再起身。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她的一个仆从忽然失声喊到:少夫人,少爷他不行了!那妇人浑身一颤,待她起身踉踉跄跄地扑到那男子身边时,他早已面色如土,气绝多时。那妇人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良久,才开口令仆从将那男子的尸身抬上马车,马上离开这里。她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向着内室那扇仍禁闭的房门淡淡地说,我还会再回来的。说完就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转眼间夏去秋来,我在庭院里种的那些菊花陆续开放。师父每日仍是只在房内研究那些草药,而我则把大部分的时光用在了这些花上。

那日,我正像往常一样待弄这些花草。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忽然从房顶上跃下,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着我,眼神冰冷,“冷雪菩萨”在哪里。他说。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弥漫的杀气。我知道他来找师父是为了要杀她。虽然从小到大,师父对我并不好,但我却并不希望她死掉,她毕竟养育了我十六年,是我唯一的亲人。

玄衣男子突然从背后拔出剑来,指在了我的喉间。或许这样你就会说了吧。他的嗓音慵懒而充满了嘲讽。

我感觉到喉间剑气的锋利。我想也许今天我就会这样死去。而杀我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微笑着看进他冰冷的双眸,然而那里面却是一片死灰。一个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的人。我这样想着,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可怜。我们都被一种命运操纵着,每日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争斗,莫名其妙的死亡。然而我即将告别这样无聊的生命,而他却依然要活着,继续这样莫名其妙下去。或者,不快乐地活着并不比死更快乐,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未尝不是一种煎熬。

那男子的眼神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他并没有立即杀了我,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许久,直到内室的门突然打开,师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等了你很久,有胆子就进来吧。那男子闻言回剑入鞘,他的动作非常快,快到我只看到一道白光闪过。他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进屋内,房门在他身后无声阖上。

片刻之后,房门再次打开,那男子从房内走了出来,他看着我,目光闪烁,你师父她已经死了。他的语调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说着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反应。良久,我默默从他身边走过,进入内室。我看见师父静静地躺在药橱边的藤椅上,双目紧闭,神色如生,只是印堂上微微透出青黑的颜色——赫然竟是身中剧毒而亡!而且是和夏日来此求医的那个白衣男子所中之毒一模一样。突然之间,我似乎全部明白了:想来师父那日见到那男子也必在心中暗暗惊异于此毒之奇。于是她便将自己关在房内,试图寻求出解毒之方,然而三日后那男子就死去了,他的夫人一怒之下绝尘而去。而从那之后,师父却一直在研究这种奇毒,却不想至死也未寻出解毒之法。我望着她,思绪万千,她一生爱毒如痴,最后竟然却也死在毒上。只是我想不明白这一次她为什么不像往常一样让我来试毒,那么今日死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了。难道——我心中陡然一震,轻轻走上前去,一缕似有若无的淡香迎面而来。

西域的普陀兰。我微微愕然。这是一种很稀有的花,长在西域雪山脚下的深涧中,性阴凉,无毒,但若与菊花香气相合,便会产生奇毒。但次毒对阳气之身的男子有用,对同属阴性的女子却无害。这房间里的普陀兰香粉必是师父所为,而房外的庭院里却被我种满了菊花。但是我与师父皆为女子,师父这样做究竟是想毒死谁?我正想着,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我心下一惊,出门看时却见那玄衣男子已不支倒地:正是中了普陀兰和菊花混香之毒。

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那男子扶到屋内,并用银针为他放血驱毒,料他已无大碍便匆匆出门去雇人来准备师父的后事。待我再返回药庐之时,那男子早已离开。接下来一个月里,我一直忙着师父的后事,让她入土为安。许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在师父眼里我一直只是一个试药的工具,她甚至是讨厌我的,然而在她死后,我却又开始怀疑自己以往的感觉。我并不知道她和我父母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瓜葛,让她如此爱恨不能,欲罢难休,以至于她的整个后半生都在痛苦的折磨中度过。她讨厌我却抚养了我,还在临终之时费尽心力保全我的性命。我想,有时候爱与恨只在一线之搁,然而我们却无力去把握好这两者之间的尺度。

师父死了,而我却要继续活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也渐渐恢复了那种如庭院角上那口古井一样平静的生活。只是从此再也无人逼着我吞下这样那样的药草,只是每次做饭的时候总是习惯做出两个人的分量。我依然每日在庭院里待弄我的那些花草。这个秋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天渐渐寒了,我知道这些菊花也快要凋零了。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死去。然而那个背着长剑的男子再次出现,却从此打乱了我的生活。

那天,他仍是像上次那样骤然从房顶上跃下,站在了我的面前。当我从菊花丛中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他的疲惫以及他身中剧毒的事实。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并不说话。然后就突然倒在了地上。我再一次费力地将他扶入内室。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有的是新添上去的,有的年份则很久远然而这些伤都并无危险,只须稍作处理,再敷上一些止血生肌的药膏就可以了。真正危险的是他左臂上中的那只毒针,细如毫发,深入臂骨,且侵有剧毒。但这些并不足以使我感到困惑,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个被我救过两次的男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如此轻视生命,然而他受伤之后又为何会找到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是“冷血菩萨”的徒弟么?但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酒、救他。至于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在我解了他身上剧毒的第二天,他再次不辞而别。我并没有太多惊异,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要做。每个人都只是别人生命中的过客。在我以为他又会像上次那样消失数月甚至从此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三日后,他却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受伤,也没有像前两次那样从屋顶上跃下,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当我偶然回头就看见他站在我身后的花丛中,看见我转身,他的眼中竟然有一丝慌乱闪过,这让他原本如死灰般沉寂的双眸添了一丝生动,使他看起来像一个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我们就这样静静的站着,良久,他说,我来帮你浇花吧。说着走上前来。我轻轻摇头,示意他我可以自己做。但他并不理会,劈手抢过我手中的木瓢,弯腰从一旁的桶中汲满了水,仔细地浇在一株狮头菊的根茎上。我看着他,微微有些怔仲,这应该是一双持剑的手,他会让天下英杰闻风丧胆,更也许不知有多少人魂断其下,但是这样的一双手现在却被他的主人用来浇花。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

我微笑着蹲下身,伸出食指在地下划下了我的名字。

月——影——他随着我的笔划一字一字地念道,拖长的音节竟使他显出一种孩子气。你叫月影?他问。

我微笑着点头。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眼神深邃莫测。我的心跳突然莫名地慢了一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我去汲一桶水来。他突然扭过头去,拎起一旁早已空空如也的木桶,转身走到庭院角落的古井边去汲水。

临到黄昏的时候,我去厨下准备晚饭,当我再次从厨下出来,他已经不知所踪。那只木桶被端正地放在院角,里面汲满了水。我轻轻走到桶边,蹲下身去,水中倒映出一张模糊而熟悉的脸,我伸出手去触摸,冰冷的说立刻侵上了我的皮肤。十六年来,第一次,我的心中竟有了一种莫名的惆怅的感觉。

从那次之后每日里我竟似乎开始期待他的下一次到来。而他每隔三天就会来药庐一次,帮我浇花,修理木桶,劈柴和一些其它的事情。只是不再和我说话。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默无声息地做完所有的事,然后在黄昏时分悄然离开。但他有时候出现之时,身上会有一些或轻或重的伤,神色也显得很疲惫。他对此并无解释,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为他处理好伤口,然后离开——他是一个很好的病人,从不喊痛,我给的药,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吞下,从不问我给他的是什么药,有没有毒。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有心害他,在药里下毒,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渐渐地,我对他从事的职业开始有了一些了解。他似乎应该是一个杀手,一个以取人性命而换取生存的人。也只有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才会一天到晚剑不离身,才会拥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和敏捷的反应,才会隔三岔五地带着一身各种各样的伤回来,才会对生命的态度如此淡漠。但我对此从不过问,也不会表现出丝毫的诧异,看着他给花儿浇水或是坐在厨房门口用力地劈柴,黄昏的时候在心里默算着他什么时候离开,然后又开始了我三天漫长的等待。

冬天来临,我的菊花已经凋谢,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大雪一下数日,我每天坐在窗口,手里做着针线,偶尔停下来,看着窗外漫天大雪中怒放的梅花,计算着还需几日可以做好手中的这件针线好给他早日穿上御寒,三日后,雪停了,我的针线也已经完成。我把他自己叠起,放在前堂的藤桌上。那天,他如往日一样来到药庐,帮我准备好了足以度过整个冬天的粮食和木柴,在黄昏时分又悄然离开。他走后,我疾步来到前堂,那件原本放在藤桌上的玄色长衫已不见踪影。

有时候我开始希望他能够放弃做杀手的职业,然后我们一起过平淡的生活。这种想法在他每次受伤而来的时候就会变得更加强烈。我甚至几次忍不住想要求他留下来,不要再离开。然而我不能,不仅因为我是一个哑巴,无法开口说话,更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和想法,我不愿因为我而让他为难。我只能这样静静地等,等着有一天他会愿意留下,从此不再离开。但他依旧在黄昏时分离开,然后留下我一人在接下来三日的等待中忐忑不安地祈盼他平安归来。

冬去春来,庭院里的各种花儿次第开放。那日,我正倚在院中的那课桃花树下想着我的心事,忽然听见他在身后唤我的名字。我回头看他,心中盈满了欢喜,三日不见,而我的心里却像隔了漫长的三月他看着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忙于各种杂务,而是大步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轻拂起我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他的动作轻柔,眼睛里有一种耀眼的光芒在闪烁。我的心诡异的鼓动着。良久,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去处理一件事情,三日后回来,然后再也不离开,我们一起去过平淡的生活。我看着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满溢。他轻叹一声,说,月影,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开口和我说话么。我陡然愣住。突然他猛地将我拉如怀中,紧紧地抱着我。我的脸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微风从我身后吹来,我听见他的声音如此落寞,月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他走后的第二天傍晚,一个唇角长着一颗红痣的绝色女子来到了药庐。我从花丛中起身看她时,她正安静地站在院中那扇爬满了青藤的照壁前,白衣如素。

你就是流星的女人?她说。

我微微怔中,不明白她口中的那个叫“流星”的人是指谁,但冥冥之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我摇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我无法开口说话。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却并未说什么。良久才幽幽一叹,说,我本不想为难于你,只是——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玲珑小巧的瓷瓶,走到我身前,递到我的手上。我打开瓶塞,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心中疑惑顿生。我探询地看向她。她淡淡一笑说,这就是家父当年从天竺得来的一瓶毒药,叫“三日绝”。是用数百种毒药合炼而成,而这百种药草的解药也全都含有巨毒,所以一旦服下,天下之间无药可解,三日后必亡。这种毒药传到我这里,我只用过一次,对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御剑山庄”的少爷。后来听说他的夫人带着他去向江湖神医“冷血菩萨”求医被拒,结果三日后他一命归西。他夫人一怒之下重金延请杀手杀了“冷血菩萨”。但她却不知道即使“冷血菩萨”答应救她夫君,也无济于事,因为“三日绝”之毒,天下无人能解。她说完定定地看着我,双眸如一泓深幽的潭水,流星现在在我手上,不知道你想不想救他。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她的来意。我微笑着看着她,然后仰首将瓶中的“三日绝”一饮而尽。

那女子走后,我便回到内室里配制了一些与“三日绝”毒性相克的药草。我知道这些药草并不能救我的性命,因为它们本身就是毒药。“三日绝”之毒果真无药可解。但是这些药草却能够暂时维持我体力的流失,让我可以坚持到三日后他回来。一命换一命,我相信那白衣女子一定会遵守她的诺言。我也相信他对我说过的话不会有半点虚假。他说,他三日后会回来,然后再也不离开,我们可以一起过平淡的生活。而我必须等他。

两天过后,我的体力却已逐渐不支。我吃力地倚在院中的那棵桃花树下,静静地等他回来。三天前这树上还只有一些零星的花蕾,而现在却已是满树红云,微风吹过,有花瓣轻轻飘落在我的肩上。我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照壁那边。他终于回来了!我看见他一脸惊慌地向我奔来,我想对他微笑,然而却力不从心,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身体慢慢向下滑去。我想也许我快要死了吧。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有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的牵挂。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和他熟悉的气息,我听到他在我身边叫着我的名字,然而那声音却是那么地遥远,远到我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多情自古空余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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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紫色菊-评论

5555555555555555555555555好感动啊!!!!!!!!!
为啥要安排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 。。。受不了啊受不了。555555555555555555at:2005年04月25日 下午3:41

!骨头!-评论

六一儿童节,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这一年过的还好么?呵呵,考好试,看好身体,就这些了。
  【沫沫 回复】:谢谢 [2005-6-5 13:30:30]at:2005年06月01日 上午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