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录之第一信

莲:

分手之后,便上了归途。不知你是否埋怨我竟没有邀请你上山来作客，领略那登高远望，风光无限的奇趣。我早已备尝知味了。如果说你艰难跋涉到青山，有什么独特的感觉的话，那一定是懊悔。即使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也能够计算出，或者仅凭直觉判断，付出的劳累与汗水是多么的无价值。这段路还是我一个人来走吧，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吃苦耐劳，我习惯了，应该比你强，对吗？

如对那个学生许诺的那样，我们是在中途他的家里过的夜，盛情难却吧。但我与另外一位老师走的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据说是黄金村十二组和五组到镇上赶集的大路。说是大路，站在路中央，伸开两臂，手便伸出了路边。在筢子滩分了路，沿着黄色的泥路往上走，如果下过雨的话，一定滑溜得站不住脚。登一段石板路时，向前伸出手，有时竟会触到路上石缝中藏头露尾的香蒿，或狗尾草，多么奇怪的旅行。枝枝岔岔，小路象柑桔树一样四分五出，辨不清主次，因此我们便在略有迷惘的当儿向一位六十多岁割草的老太婆询问。她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她也弄不清楚到十二组，那个学生的家，具体应该走哪条路。我们经常是在丛林中漫步而凭经验寻出路来的，这是我们日常生活之一，所以也不在意老人的懵懂。离开之后才想到居然没有向老人致谢，大概太专注于自己要走的路了。当我俩终于看到我们询问的地方，我们将要歇宿的学生家时，我却不由得惊讶而轻松的叫道：这么简单。说简单，是因为相对于以前登上青山的疲惫不堪。哦，这一条新的路。

在农舍宽敞的檐坎上坐着，喝着刚炒制的香味浓郁的春茶。青翠的楠竹，高直的楠木香柏，绽发出鹅黄嫩芽的芊杖树，以及浓绿黧青而显得深沉老练的橘柚，把几进几间的农家大屋拥在怀里，走到对面也不易发现。这时，轻松和宁静也拥抱着我，象爱抚自己的孩子。除了女主人之外，这家的人们出去扫墓尚未归来，他们也是借周末的时机，好带上小儿子一起去的吧。这户家一共有三个女儿和一个最小的儿子——他也就是我的弟子。一个被女主人叫做叔爷的，可能因为年纪大了没有去祭祖，陪着我们一起闲嗑，一会儿女主人也来参加我们关于她丈夫，这组的村民组长，遭犬咬一事的谈话。没过多久，作为男主人的兄弟俩——他们的房宅也是紧挨在一起的——及小家伙们陆续回来了。长宁当地的饭前餐一般是糕，粑，陪衬点糖果。朴实的男主人劝餐时开玩笑说：“凉的吗？没关系。清明时节，冷热吃得。”他的话使我想起了寒食节的来历，和孤介清直，冷眼功名的介之推，使我走进了神慕不已的上古世纪。唉，象蚕拉丝结茧裹住自己一样，我也困卧在个人的理想世界里。我又想起离梅硐三四里的水库，和朋友划着竹筏泛行在绿幽幽的水上，把竹筏猛速冲向石崖于撞击的颤动中恐惧的开怀大笑。那就笑吧，应和着男主人松皮般朴实的脸，没人会把我当作弗洛依德的治疗对象。

傍晚，下起雨来了。不用说，明天的路又是溜滑难走。你说得很对，雨等到天黑才会落下来，可我怎么预料不准呢，看来真的应该多听听你对——人生的建议。我们喝酒，一直到深夜两点多，喝的是五十八度的高梁酒。起初是打大贰定输赢，后来斗马鼓，速度快了许多，最后猜子。我酒量不大，你知道的，主人也知道，可两杯酒下肚后，他们酒兴大开，倍加殷勤的劝酒，赌酒，当然是各自为政，而且采用了这些比划拳来得温雅的方式。说不过去，舍命陪吧，我并不忌讳用奸诡的计谋来对付善意的杜康，输了当然也决不赖账。但我运气真好，是你带给我的吧，老是赢。当隐约听见鸡叫时，你猜怎么着？四个中醉倒了三个，我也醉了，但没倒。我看见他们头靠在桌上，摇晃着，胡言乱语。狄奥尼索斯的酿物能创造幻想的世界吗？生活是真实的，怎么可以让人随想象改变呢？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了明天到学校的路。

第二天很早，我被一个叫雪香的女孩子叫醒，她是主人的三女儿，也在乡里学校念中学，有时还到我那儿去借最新流行的音乐磁带。她绝对是一个娇媚的女孩，有一双清纯动人的眼睛，而且温柔无比，举止端重。你可别笑话我噢，美是谁都看得见的。山上的雀儿叫着轻灵嬉皮的话，那不知是什么鸟，连爱捕鸟网鱼的老魏都道不出。吃过早饭后上路，有一些状如薄雾的濛濛雨丝。我真没用，上山几年了，还没学会走溜路，又要走的快，又要不太弄脏鞋裤。慢慢的走呗。这么多时间，我只好浮想联翩了。前天下山时，是个晴天，四五个小学生和我们一道。他们用纸折了船放进水沟里，沿山而下，跌宕转折。他们很为他们的游戏得意，尤其是在我们面前。小时候我们也常玩这玩意儿，却是放进河里，名堂也很多，什么铁锁横江，水淹七军，强渡长江，有时也加上一阵石子炮，看谁扔得准，一炮一条船。现在吗，很想干，但不敢，只能把念头压在心里。那天，那些船儿在连续冲过几个落滩，急流，旋涡，或者转过树皮草根，石块沙堆的阻挡时，小孩儿们忍不住要欢呼一阵，至于装了满船水，仍旧慢吞吞驮着将散未散的骨架，终于驶进一块汪洋似的水田，那就是特别值得夸耀的事情了。

现在不是前天，下着雨，起着风，冷嗖嗖的刮来丝丝凉意，哪里可以看到漂流的小船。哦，今天的水沟里，水更急，更大，险变万端。我能折了船，放进这激流中么。斗笠压着我的头，很不舒服。我不习惯戴笨重的斗笠，我想让薄雾润湿脸，我想让风自由的穿过我的身体，就如我自由的穿过现实的世界。我想一步跨到学校，让凄风冷雨拒绝于屋外，而生活的温馨充注于粉色的窗帘间。我又想……

呀，我太多太多的念头呀。

你愿意与我，风雨同舟么？

颂

春祺

文

1989、4、1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