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母亲”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心里又忍不住的感到心痛。对她,我有爱,有恨,最深刻的还是对她的心痛。
有的人说,一个女子,终其一生,只是在固守爱情。对于别人,我不敢说是,对于母亲,我觉得这句话是太对了。母亲爱父亲,爱得纯粹,爱得彻底,爱得毫无保留。她每天早早地起来,只为了煮一锅米饭,用米饭里的米汤冲鸡蛋给父亲吃。家里无论有什么好吃的,父亲没有吃的时候,她一定会收好,不许我和妹妹动筷子。
母亲的娘家和父亲的舅家是对门对户的邻居,他们从小相识,长大后又相恋。那时,谁不羡慕母亲的命好。父亲高大英俊,才华横溢,是最年轻的中学校长,而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也许,从一开始,母亲就很在意他们之间的这种“不平等”,那时,城乡差别很大,好强的母亲在爱慕父亲的同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自卑,这种自卑使她找不到安全感,也使她在以后的生活中乱了分寸。
母亲的性格很不好,从小到大,我只看到母亲常常发脾气,吵闹。我和妹妹几乎天天挨打,有时,莫明其妙地打了一顿,自己还不知道错在哪里。
有一次,母亲要我去盛饭,我盛得很慢,母亲劈手夺过饭勺,狠狠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她看我时那种凶恶的眼神,让我好几年都心颤。有时,我们对着镜子多照几下,母亲就会拿梳子敲我们的头,骂我们不学好,象妖精。我小时候是很调皮的,六七岁的时候便敢于独自走十多里路去亲戚家。但是,因为母亲的打骂,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很自闭,几乎足不出户,连在父亲单位的食堂打饭的胆量都没有。见到人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敢和母亲顶嘴了。我常常把她气得爆跳如雷,当她拿着竹条对我身上抽打的时候,我不逃也不躲,就站在那里让她打。打到后来,她自己反而会落下泪来。
我一直觉得,我在少女时代的不快乐,性格的古怪,母亲要负相当一部分责任。
母亲不仅是对家人发脾气,如果外人惹了她,她定要与人斗个胜负。
有一次,她路过食堂,听到有一个老师捏造事实,说我父亲的坏话。她二话不说,走上前去舀了一勺菜淋在那个老师头上,为此,父亲也觉得尴尬。
但是,勿庸置疑,母亲是能干的,且伶牙俐齿,口才了得。
虽然母亲没有工作,但是,她用聪明和勤劳为自己开创了一片天空。她是最早的养殖专业户,曾经作为县里的养殖先进典型送去北京参观、学习。后来,她又做起了生意,有一年,她连年夜饭都没有吃,是在火车上度过的。所以,尽管我家里是半边户,却比周围的人家里还要过得富裕。
母亲待自己家里的亲人很好。无论是娘家人还是夫家人,她都一视同仁。
我奶奶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最小的叔叔还只有十岁。父母亲一直把小叔叔带在身边,直到他长大参加工作。可以说,母亲是小叔叔的半个妈。另外两个叔叔成家立业,都是由母亲一手操持。我舅舅的三个小孩,一年四个季度,母亲都要为他们把衣服做好送过去。
家里的两个叔叔不和睦,时常打架,父亲每次回去做工作都是做不通的。只要母亲回去了,她横眉竖眼的各骂一顿,他们便都无话可说。
我的舅舅最不成器,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每次舅妈没法了,便来找母亲哭诉,母亲二话不说,见到舅舅后,摸到多粗的棍子便打过去,有一次,愣是把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打断了。
那时,我总想不通,为什么母亲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拿着家里那么多男人呼来呵去的,他们全都毫无怨言。现在想来,主要是母亲正直无私,不偏不袒,让自己和丈夫的弟弟们都无话可说。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听到母亲经常压低了声音在卧室里审问父亲,好象她怀疑父亲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每次,父亲都耐心地解释,最后,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父亲也就皱着眉走出来。
那时,我年纪小,总是站在父亲这一边的。在我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是光辉的,伟岸的,我觉得母亲一定是在捕风捉影。
我是到了长大成人后才明白母亲的心思的。我的外公是工商所的所长,他在三十多岁时便开始留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但是,他在四十多岁时中风了,外婆一生没有得到过外公的爱,最终还是要服侍半身不遂的外公终老。母亲在一个这样的家庭长大,对于男人的婚外情极为敏感。父亲对她感情上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她的疑心就冒了出来。
谁都没有察觉母亲感情上的脆弱,都只知道她是一个那么风风火火的人,一个那么泼辣的女子,怎么会在感情上如此的执拗呢。
那是刚刚进入春天的一个很平常的月夜,我下晚习回到家里,隐约听到父母亲在卧室里争吵。我听到母亲说了一句:“你不爱我,你就早点说嘛!”然后,又听到父亲压低了声音在解释。很久,我迷糊入睡的时候,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他一个人睡到了书房里。我心里感到了不安,用手推了推妹妹,她在暗夜里睁着眼看我,原来,她也醒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母亲低低地哭泣。妹妹说:“姐姐,我害怕。”我挨紧了妹妹,说:“你去看看妈妈。”妹妹摇头:“我不敢去,我怕妈妈打人,说我这么晚还不睡。”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母亲房里传来一声杯子破碎的声音。我坐起来,却还是不敢去母亲的房里。又一声响,感觉像是酒瓶破碎的声音。这时,我和妹妹都惊慌失措地跳下床来,我推开母亲的门,一股刺鼻的农药味扑鼻而来,母亲很安静地躺在床上。我扑上前去握住母亲的手,看到豆大的泪滴从她的眼里落下来。父亲和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把母亲抬到医院,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母亲还是去了。那年,她还只有三十八岁。
那个寒冷的春天,在我十六岁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我捧着母亲的灵位,在泥泞的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灵位是用红纸糊的,被雨水一冲,全染在我的白衣服上,殷红似血。
以前,在母亲打骂我的时候,我曾经痛恨过她。有时,甚至想,如果没有这样的母亲,我应该会过得很快乐。在母亲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一家确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没有人管我几点钟睡觉,没有人管制我睡觉时不能看书,我在吃饭时翘起了二郎腿,晚上不洗脚就钻进了被子里。但是我还是感觉不到快乐。终于有一天,我在放学回家时,在门口大叫“妈妈,开门”时,意识到母亲永远地去了,我忍不住地嚎啕。
后来,父亲为我们找了一个继母,我和妹妹受尽了继母的百般刁难。父亲更是被她搅乎得心力交瘁,最后只有破财消灾,赔一笔钱给她离婚了事。从那以后,父亲的身体和事业都开始走下坡路,日渐地苍老和疲惫了。
父亲从来没有说过对母亲的思念,唯有一次,我无意间看到父亲在衣柜里拿出母亲的一件冬装,在镜前,他把衣服披在身上。父亲是高大的,而母亲的个子很小,父亲无疑穿不了母亲的衣服。我听到父亲一声重重的叹息。
当时,我心里涌起了对母亲的怨,她只想着她这样地拨脚便走了,只为了她一时的意气,抛下她的丈夫和女儿不管不顾,却不知道她这样的不负责任地离去给在生的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即便是在爱情上觉得自己受了疏忽,也许是受了伤害,就值得用生命作代价吗?她的一生,就只是为了她和父亲的爱情吗?
如今,我也为人妻,为人母。说实话,我是个没有斗志的平庸的女人,在我身上找不到母亲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影子。再过几年,我也到了母亲去世时候的年龄了。我学会了用成熟的眼光看待问题。我知道女人除了爱情,还有更多。我恨母亲轻率地用生命作为爱情的陪葬;我爱母亲的坚忍不拔,正直无私;我更心痛母亲的脆弱无助,最后只有用死亡作最终的解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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