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华书店的一楼，文学类那一带书架之间徘徊，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不知道该买什么。

这时，离我不到五米远的地方，收银台的服务员正在收费，旁边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30岁左右，眼睛专注地望着柜台上，正在扫描价格的一堆书。扫一下，电脑发出吱的一声，他的眼睛便随着声音轻微地眨动着。我靠近柜台，想看看他买的对我买书有无指导意义。啊，全是张爱玲的，有《对照记》，《小团圆》,《半生缘》，《流言》，《色戒》，全是深蓝色的封底，深蓝里印有类似苔藓似的花纹。每本都有字典那么厚。

我知道大多女人爱看张爱玲，怎么有男的也喜欢？

女人喜欢似乎是必然，张爱玲的文字有股冷气清气，冷清里四处有着蜿蜒的繁华，精致的想象，是从最美的景致里挖出的一个个断片。有人说她的东西讲人说事缺乏一种纵横驰骋的恢宏气度。很少有男人喜欢这种小气，小温婉的。

现在的人只关心挣钱，没人关心书，何况还是那种小资情调的书。

我爱看书，常常被笑话为异类。　

他这样的，更是异类吧。

大概有一种异类遇见异类的惊喜。

我假装翻开一本书，偷偷用余光去观察男人，男人矮胖，敦实，五官端正，朴实，神情敦厚。

书扫描完了，男人用手在腰间连擦了两下，轻柔地两手抱起书，拇指在上，四指在后，然后他把书整齐地码在塑料袋里，再把袋口理得整整齐齐，生怕那个皱褶伤害了书，付了钱，出去了。

他前脚出去，我后脚跟着出去。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好奇，特别的好奇。

他走那，我走那，如果有脚印，我一定是踏着他的脚印走的。我们之间隔了十来米。

他上公共汽车，我也上，我一直看着他的书袋。

他下车，我也下。

他折进大街道旁边地小街道，我也跟进去，走了100米左右的上坡路，往右转过一片墙，是更陡更狭窄的路。行人渐渐少了，这是城市中的原始地，老房子，矮房子，路两边有小块小块的菜院子。地边上偶尔还有一棵香樟树，正是五月里，地上掉一地小米粒大小的青色十字花。

不远的地方就是城市的喧嚣，而这里只有花落得安宁。让人一下子松闲下来。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中间隔上10来米，像扯皮赌气的两个人。

是念爱的小道吧，我想，要是认识，我一定谈谈那菜地，青花，老房子的问题。

房子低矮，可以看见四处的路交接。

我第一次这样清晰地俯瞰城市的各种路，觉得城市的大道是棵巨大的倒地的树，这些小道，就是从主干里横生出的无数枝桠。我一边跟，一边胡思乱想。

一座五层的小楼，从二楼的窗户吊下来一个纸箱的里面，用零乱的毛笔分两排写着，房子出租，电话：15062700266。突兀的现代，有聊斋的感觉。

难道他住在这个小楼里，在个陈旧的小楼里，读张爱玲，该是怎样的味道？我继续想。

他已经绕过去了，我看不见他了，我赶紧追，刚转过小楼，我又看见他，他没有走进小楼，而是沿着一条长约200米的狭长的水泥小道继续上坡，小道里边有一道黑灰色的两三米高的围墙，墙里有10层高的小楼，很旧。墙顶上铺满了茂盛的三叶梅，全开满了红色的花，像条火龙匍匐在一排浪墙上，浪是花繁茂的叶子和枝条形成的。

他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吓得我赶紧靠在墙上，假装抬头看花。

他已经走完了小道，开始穿过大道，我紧跟其后。看见他走到街对面一个铺面里去了，那一袋子书就放在柜台上，那里站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子。

我等了一会，走到那个铺面，那是一个很小书画店，门口有一长长的玻璃展柜，展柜边有一米来宽的过人空道。展柜里有精致的玉石制品，墙上挂着几幅手帕大小的国画，一张画的是丝瓜缠绕，一幅画的是肥绿的臭海棠，一张画的是只站在梅枝上红嘴雀鸟。两边是长条挂字，有王献之的风骨。与其说是简约的小店，不如说是一个私家的小客厅。

男的进去又出来，就靠在柜台上专心翻书。女的热情地问我要什么。

我看着男人手中的书，问道，你也喜欢张爱玲的书？

是啊，我一直很喜欢。男人淡淡地说，我是张迷。

我也是，我笑道，有一种相通的感觉。

他说，张的书写得很好，特别是写出了女人心中的世界。

我继续笑，也许因为高兴，我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我一边听他谈张，一边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对夹发的玉制品，然后慢慢回家。

那对艺术品，做工很精细。一个蜷缩的龙，一个蜷缩的凤，火烧云的颜色。300元。

回到家，摸索着那对发夹，才想起自己是短发，用什么发夹啊？有些茫然的失望。

买都买了，等头发长起来吧？家里人安慰我。

如今10多年过去了，那对发夹早不知丢哪里了，我还常去那个店望望，都没有进去，不知道还卖发夹不？

奇异的是，我清晰地记得那天，因为好奇，跟踪一个相貌平常的人行走的全部过程。

我至今不知道那个男人姓啥名啥，我只知道他是个张迷，是人眼中的异类，大概和我一样，只是很喜欢看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