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自行车,带着煲好的鸡汤走在便道上。我不时地朝马路上张望,那一辆辆汽车从我身旁驶过。不论是奥迪、宝马还是凯迪拉克或者帕萨特、长安、还是和新飞冰箱商标易混淆的天津一汽,我只要看一眼logo,不仅能说出它的名字,就连性能、款式、出产年份、价格、耗油都能说个大概。它们一辆辆逼近我热切的瞳孔,在我的瞳孔里放大,像一个妖媚的少妇,用特写的方式展示着她的腰身、她的肥臀、她的*房和她钩人的眉目,那清晰而明亮的画面无限诱惑着我的视觉神经,让血液开始加速流动,撞击得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然而它们又倏然间离去,留在瞳孔里的只有肥皂泡般膨胀的欲望。我狠劲地蹬着车子,破旧的车子哗啦哗啦地响着,欲望便在哗啦哗啦的声音里一点一点粉碎,随风飘散而去。
新建的人民医院大得超乎我的想象。平展的停车场一望无际,据说最东边那块被斑马杆围出去的是停机场,难道有远来的加急病人来这个县级医院就诊或者医院领导有急诊亲自出马节省时间?具体情况不详,是不是实情无从考证,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我该考虑的我不想考虑但不想考虑也得考虑。有些事可以逃避,有些事你连逃避的权力都没有,除非死去。死去就一了百了了,可是那需要勇气,问题是我现在连这样的勇气也没有。
脚下的水泥路很平整,我用鞋底都能测出承建单位绝对正规,水平好得我的沾满泥土的廉价鞋愧于踩上去,用我媳妇的话说我的脸给镜子丢脸,眼睛给眼镜现眼,那现在我的脚给道路减色。门诊楼前的甬道很宽,路旁的绿化带该直的直,该弯的弯,棱角分明,没有一处模糊的地方。绿化带里各色花儿争奇斗艳,蜂蝶翩跹。粗衣烂衫的我往此处一站,仿佛桂花树上挂一羊胎盘,不禁大煞风景而且叫人恶心。
于是,我赶紧钻进住院部的大门。
我往里走的这座建筑是上过省级电视台的,规模技术和实力都是省级一流的。从高处看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鹰,意为鹏程万里 、前途无量。从地面看它也像一只鹰,一只张着大嘴巴的鹰,我和众人就像送进嘴里的虫子。我这只虫子正一步步走进嘴巴的深处。
电梯口人很多,我把鸡汤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鸡汤洒了,这是一只鸡用一生和媳妇用半天时间换来的,滴滴都是精华,我舍得闻,但舍不得尝;我更怕它洒出来弄脏了别人的衣服或地板,赔不起。电梯下来了,门开的时候,不等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便迫不及待的挤进去。我望着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样子,一只脚已经踏进去了,另一只脚犹豫不决。“上还是不上?”电梯工问完也不等我回话便关上了门。我急忙抽回脚,脚夹疼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别弄坏电梯。
我抱着鸡汤匆匆走进步行梯。步行梯里有人在吸烟,烟蒂烟灰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个口从一楼到十四楼全是呼吸系统疾病,十层以上全是肺癌患者。生与死如此的贴近,“吸烟有害健康”的宣传语随处可见,可是死亡总是像美女一样用愉悦魅惑着脆弱的意志,然后揽你入怀后便露出狰狞的真容,看着你在痛苦里精疲力尽。老爹就是这样,从十几岁就抽旱烟,妈妈唠叨她一辈子,“抽!抽!抽死你!”老爹便会反驳:“你不抽不见得死得比我晚。”结果妈妈果不其然走在了他前头,这便给他抽烟提供了有力证据,他就无所顾忌地一支接一支地卷他的“喇叭口”,酣畅淋漓地吞云吐雾,直到过足了瘾 ,最后躺在十三楼的病床上才认栽服输 ,幡然醒悟。总以为离病患很遥远而不在意,可是当在意的时候,一切来得如此仓促,让人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走到三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看看表时间还来得及,便折回电梯口,带着一身的憔悴沧桑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中硬挤进了电梯。
十三楼笼罩着一片诡异的气氛,低矮的屋顶,灰色的墙面,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和那些有气无力地走动的神色黯然的穿着病号服的人,仿佛都战兢兢地迎接着魔鬼撒旦的到来。空气里弥漫着烂肺的气味。我的头开始痛,像条件反射。
推开门,老爹躺在床上,气管里发出类似京胡三弦的声响。
床头的押金催促单放得如此醒目,那一指宽的纸条掂在手里感觉不出它的分量,可是它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老爹醒来了,吵着要回家。我一直没敢告诉他实情,只说是肺部溃疡。护士来输液了,她麻利地弄好了吊瓶,扎好了血管交代几句就想离去。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我迅速地从她的衣袋里掏出四支名字拗口的针剂,我记不住它的名字但记得住它的样子,是因为它价格不菲,而且医保不给报销。霎时她脸色惨白,不一会儿又恢复了镇定。“你干什么?”她先发制人。“你干什么?”我盯着她,不再做任何解释。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迈步朝外走。“别人的我不管,我老爹的再少一支我会告到院长那里去!”我朝她嚷。
这里面的猫腻是我前几天等老爹的ct报告时无意间听到的。接近中午,等结果的和前来就诊的人陆续散去。我无处可去,十三楼像坟墓一样,除非爹电话叫我,我一刻都不想呆在那里。于是我蜷在候诊室的排椅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阵谈话声吵醒了我。我顺着前几排椅子的缝隙朝外瞧去,几个人坐在椅子上聊天:
“住这么几天就花这么多?”
“识抬举吧,要是没有郭主任,不知比这多多少。知道吗?早晚也是死的病,要是里边没人,给你用些昂贵的药,有没有效果鬼知道,拿钱买命的事,人家医生的业绩和用药挂钩,死活和人家有关系吗?死人的事医生见多了!所以咱得酬谢郭主任。还有护士也是咱自家的人,护士兑药,做点小动作,留几只昂贵的药,谁盯着呀?谁知道啊?这么着病人还能在医院多耽搁几天,医院还怕你住院?住得时间越长越创效益。医院里边的事儿多着呢!”
“是啊,这社会办啥事里边没人还不是任人宰割。”
自从无意间听到了这些话,让我如鱼刺在喉,所以我一直留心观察给我爹兑药的护士,我曾绕到楼房的另一侧跳过护栏溜到兑药间后头的窗户瞅了个仔细,今天才有把握当场捉脏。捉着了又怎样?这些小打小闹相比于医生已经麻木地把病人看作流水线上的产品,毫无同情心的行为又算得了什么?在人们心目中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在医生看来呢?在院长看来呢?
主治大夫把我叫到医办室问我同不同意放化疗,我拒绝。老爹年岁大了,经不住折腾。药物治疗吧,说一个疗程二十一天一万一千元。我查询了一下卡里还剩几千元,医保报了几千元。这种药医保不给报销,但目前是最理想的。我东拼西凑凑齐了交上去后,兜里就剩些零钱。二十一天以后呢?我不敢想象。
一边输液我一边喂老爹鸡汤。老爹说味道很好,可没喝几口就不要了。对面病床有人来探视,拿来了蛋挞。看人家吃,老爹直直地看着。我快速下到一楼的超市去买,买回来的时候,楼梯口有位枯槁的大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袋子。新出炉的蛋挞隔着袋子透出香味。我摸了摸干瘪的口袋,赶紧逃,我连做善事的能力都没有,我存在的价值轻飘飘的如同树上的一片叶子,落或不落无关树的痛痒。我想起了一句歇后语:泥菩萨过河……
看着老爹吃着蛋挞,他不住地说好吃,说他从没吃过。这回吃过了,这辈子他吃过了,我心里很踏实。
八袋子液输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老爹在咳嗽中慢慢睡去。我实在受不了病房里的气味,踱到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尽头,一位穿着病号服的大娘坐在地上,“回家吧,我不治了,把你们折腾得倾家荡产弄个大亏空买我几天的命不值得。你们还有两个孩子都上学呢,顾小的,我活到这个岁数也差不多了,快把我弄回去!”旁边的一对男女不住地啼哭。护士过来,把大娘搀回了病房。那个男人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巴,“我真没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死去,我活着做啥?不如去死!”说着头狠力地往墙上撞。我赶紧走过去拉他。“不用管他,让他去死吧,有本事钻汽车裆,给我和孩子挣几十万。”女人摸着眼角的泪制止我。“我死了你咋办?”男人停止了动作,瞅着女人问。“埋了你立马改嫁。”女人回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带着哭腔说:“有啥法子?咱要是到这时候了就应该明智地选择死亡。先背着孩子早早预备好耗子药吧。”说完,她进了病房。
男人不闹腾了,蹲在墙根不再说话。我在他的对面也靠着墙根蹲下,也没有说话。
天越来越黑了,昏黄的顶灯照着死寂的长长的走廊。从走廊的这头看,那边走廊的尽头仿佛是一张魔鬼的大口,大口张着,好像有人进来,细瞅又好像没有。
夜深了,老爹还睡着,嗓子拉着胡弦。对面床的病人也睡了。我给老爹削了一个梨,轻轻放在床头,捏脚走了出去。
街上,灯火辉煌。
我站在马路边久久凝望。看着车流如织,我的瞳孔开始放大,那原始的热切的欲望喷薄而出。我瞅准了从远处渐渐驶近的迈巴赫 ,那婀娜的影子如此的赏心悦目,勾着我的魂魄。“迈巴赫下死,做鬼也心甘。大哥,想必你也是有钱的主,别说自己倒霉,就当做善事吧,小弟我到那边会保佑你以后顺利。”我迅速地冲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剧痛过后便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和快乐。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路边一朵盛开的金黄色的野菊花,“ 其实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2014年4月11日于门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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