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楚雄】
五一临近,临时接公司通知,返昆明开会。近十来年的记忆中,早已没了五一小长假的概念。
清晨出发,提前一天回国,陪陪母亲和小雨。
中越两座边境城市分别是河口和老街,一条红河相隔。当然红河的名字仅限于中国境内,流入越南便改了名姓。具体叫什么无从知晓,极度匮乏的语言天赋,让越南文字于我更是形同天书。
一桥飞跨,连接着两种不同的文化。桥两端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国门,张开冰冷的大口,是在相视开怀,还是狼顾吞噬?亦或是两者兼有吧。这个世界一直信奉着一条准则: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没有永远的朋友。司机老杨在越南海关办理车辆出境手续,有车辆穿行于桥面,出了一张大嘴,很快便入了另一张。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穿行于另一种文明的腹地,无法去改变它或者改变自己,便只有被同化。
河口至蒙自,高速路早年便已贯通。翻山越岭的直顺宽阔,纵穿飞跨的雄伟壮观,车流却是异常的稀薄。沿途有多处巨石浮雕,记录着这道路的昂贵艰辛。粗略计算,这道路的耗资,完全可以用百元钞票满贴路面,更无须计算那些长眠在荒山野岭、深谷险堑里的建筑工人。一条利用率极度低下的道路,彰显着大国的手笔。而越南边境城市——老街的主干线,狭窄弯曲、神秘鬼祟地延伸至自己的心脏。这样的血脉,必将大大增加一个国家患上脑血栓的风险。
岭上春风岭下禾。穿出苍松翠柏的包围,披一袭浓霭薄雾盘山而下。坝上田间,滇中的农人在山脚下插秧种豆,锄头和镰刀零零落落地躺在路边,有牛羊慢悠悠地啃草。突然想起谷雨将尽,2012年的春天正收拾行囊渐行渐远,一些惆怅伤感不禁无端地爬上心头。
路旁的石榴园红花落尽,果子藏于绿叶丛中,梦里有青涩的膨胀。杨梅已经熟透,有人三三两两聚集在停车带,大兜小篮盛装着红艳艳的新鲜,勾引着司机乘客们的食欲。停车过去,讨价还价,一篮子杨梅,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两百元往往三五十便能成交。交易极为简单原始,无需秤量也不必挑选,甚至物物交换也毫无不妥。一路上品尝着杨梅的鲜嫩,欣赏沿途闲散的景致,漫长的归途也成了闲庭信步。
这是人间,喧嚣屏蔽于青山白云之外,滚滚红尘中,多一份恬淡。
【楚雄】
这座慵懒的城市,没有工业的支撑,经济发展缓慢,却造就了她别样的风情。
这里有一个温暖的冬、清凉的夏;有一片干净的天空、一条清澈的江流;有一城宽厚的面孔,有大街小巷婀娜多姿的背影西施。房价没有如同f1一样飞奔,市民没有火烧屁股的匆忙。就因为这些,十年前初入这座城市的我,便无可自拔地迷恋上她。
一大早,母亲炖了我最爱的腊骨头,满屋浓香。可惜肚子还未填饱,小雨便不依不饶地要去游乐园。我摸摸自己越来越横向发展的肚皮,便提出刁难的条件:走路去。三公里滨江大道,没有难倒5岁的他,倒让我和小米苦不堪言。
过山车上小雨高喊欢歌,自己却心惊胆战,肠翻胃疼。玩碰碰车也让他撞了个头昏眼花,腰酸背疼。最后只好主动认输,小雨很不情愿地独自玩着旋转木马,我和米坐在长凳上捶腿揉腰。望着灵巧活力的他,回想着五年来成长的点点滴滴,他在一天天长大,我在一天天老去。也许,真的该老了吧。
下午回家途中,商量着买了沙袋和拳击手套,同以前的跑步机一起挂在阳光房里。小雨兴奋异常,小手套着大拳套,直拳摆拳勾拳打得像模像样。小米笑意盈盈地同我打赌,若能坚持一星期,便送我一台“阿婆”。她这自信不无道理,有前车之鉴的。上次买了跑步机,坚持锻炼一星期,去“一心堂”门口的板秤上一站,瘦了两公斤。正兴高采烈时,导购员泼来一瓢凉水:秤不准,称量结果要加上三公斤。那以后便不再光顾跑步机,觉得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更实惠。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小时候,父亲在房后的竹林里,交叉固定两篷竹子作为支架,横绑一截木杆,吊上用麻袋装好的半袋河砂,便做成了一条可回忆一辈子的砂袋。儿时的酸甜苦辣全渗入了那半袋乡土。前年回老家,那条沙袋连同支撑它的木杆都已腐化无踪,我违心地认为是父亲带走了它,另一个世界的孤单和思念,同样需要一些物事来承载。
戴上拳套,满腹心绪、满头热汗,如雨同下。也许,我买的不是这包装漂亮的沙袋,是一份儿时的情结。或者,我在模仿父亲,要尽力给小雨一个健壮的身体。
【昆明】
昆明。这座匆忙的都市,距离楚雄170公里,有春城美誉。
我是懒散之人,不愿意耗费多年努力去某环以内安身立命,不愿花两小时去等挤公交车,更不想在这座都市邂逅一份《李米的猜想》中的爱情。在这里只会觉得毫无由来的拥挤,压抑让心灵无法呼吸。
记得前些年同学聚会,约在昆明城郊,我由楚雄出发,准点到达,那时候,城里的同学无一例外,全都还在二环之内爬行。
途径禄丰县,这里有恐龙谷。去年春节去过,门票贵得出奇,展厅里的骨头也不少,真假无需刻意去考证。只是一直纳闷的恐龙灭绝之谜,在那天得到了答案。上帝是公平睿智的,倘若真由这一群庞然大物统治这地球,时至今日,房价问题该如何解决呢?
会议地点在大理东苑,建筑有白族风味,雕梁画柱,古色古香。门柱上镌刻着一幅幅对联,意境韵味格律俱佳,身临其间,别有一翻滋味。
会议不长,仅仅三小时,董事长的板子打了两小时,当然少不了频繁穿插“两个跨越、三个翻番、四个倍增”一类的大政方针。然后是各部门的工作汇报,嘴唇未动便知后话,一定是“会议开得及时”或者“董事长的讲话让人振奋”之类,内容千篇一律、干枯空泛。奔走八百里,就为这昏昏欲睡的三小时,这让我突然明白,中石油、中石化年年产值利润翻番倍增绝非偶然。
会议的最重要议程在会议结束以后,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你的面红耳赤,我的眼目迷离。这一刻,五湖尽宾朋,四海皆兄弟;这一刻,董事长是亲切的,书记是慈祥的,经理是豪放的。一个巴掌揉三揉,几千年的名利场规则,无论历经怎样激烈的冲击,永远不会过时。
酒足饭饱,ktv便成了首选娱乐项目,只能意会的“内涵”,被美其名曰“喷酒气”。我找一个蹩脚的理由,仓皇出逃,乘着夜色退回自己钟爱的港湾。
明天,攀枝花工程点。
那里有很多良师益友,离开很久了,想念开始伸长触须,去抚弄夜的微凉。
【楚雄-攀枝花】
楚雄至攀枝花,五小时车程。老杨探得新路线,穿行于崇山峻岭,路面条件不错,可节约一小时。
延绵的群山肩起碧蓝的天幕,披金粉色的霞,有白云闲游。鸟啼被密林深藏,听得出初夏的热情。
出城不久,至元谋,遇交通肇事,一辆大巴和一辆红岩将一辆面包车搓成了麻花。交警戴着齐肘的塑胶手套,一捧一捧地将司机的骨肉转移到身旁大铁桶里。堵塞的车辆排出弯曲的长龙,道路上充斥着潮热和*动。高速度背后潜伏的触目惊心,让脊背一阵麻凉后,又战战兢兢地安于现状。
山坡上有村落,滇中特有的建筑风格,青瓦飞檐,鳞次栉比。外墙面被漆成一片洁白,涂画着少数民族图腾、歌舞和传说。新农村在这里光鲜地公示着,却不知道这些明鲜艳的皮囊里面,装着怎样的生活?
一路前行,深切地感受着道路修建的艰辛,劈开山肩,刺穿胸腹,修坡喷锚,填堑造桥。转过一个山头,回首望去,身后的垭口仿佛裂开的大嘴,伸出一条灰白色的舌头,盘着山躯而下,咧咧地舔渎着满身伤口。发展是一把双刃剑,繁华的后面,荒芜一如某些病毒,潜伏着,也许几十百年,唯愿没有发病的一天。
车行两小时途径元谋县。“元谋”在傣语中的意思叫“骏马”。距今170万年的一支古人类曾在这里直立行走、打磨石头器具。生存的艰难,生活的遥远,确实不是坐在高速汽车里的我可以理解和感叹。
土林是元谋特有的景区,植被稀少,山坡和凹地裸露着金黄的皮肉,土丘成林,被岁月的刻刀雕琢,罗列着古苑城垣、飞鸟游鱼、兵勇神兽的形象,变幻着沧桑凝重的美,屹立千年不倒。
出永仁县,便是川滇边界。车行半小时,便入了攀枝花市。金沙江纵贯而过,整座城市依水而建,延绵数十里。空气中弥散着焦煤和工业废气,江水污染,街道铺尘。滇中早已开败的木棉花,在这里沿江怒放着寂寞的热情。
工程地点在格里坪,到达时已是黄昏。资金的短缺,恶劣的气候,工程进展极度艰难,大家情绪低落,就连晚上聚餐时,酒也喝得没滋没味。按照惯例,会也不能不开,公司会议精神不能不宣传,会议很短,简简单单走完过场。倒是叙旧闲聊时,人人活跃和开心。
我知道我们正徘徊于低谷,但没有人放弃,等待着另一个春天。世事本如此,人生亦如是,高高低低地走着,只是有时候需要等待,需要学会平常心。
工作不是全部,事业不是,生活不是,享受也不是,但这一切做了加法,便是人生。
【攀枝花-玉溪】
由攀枝花原路返回,途径楚雄,赶赴玉溪。
至谋定县,无意间发现路旁的广告牌,牌子做得古色古香,名字却土里土气,叫“金喜鹊山庄”。恰逢午餐时间,便顺着路牌指引,七弯八拐地寻了进去。山庄躲在密林深处,建筑极为简单,环境却很幽静。外墙白底水墨,勾画着梅兰竹菊,山水人物,李清照一幅尤为传神,画中女子轻罗淡袖、粉黛浅施,于一株桂树慵懒地闲翻诗书。也许在前一刻,后园的秋千正在风中丁丁作响,那女子蹴罢秋千,慵懒地娉婷而来,桂树下的石桌上,摆着早晨还未读完的《楚辞》。这一刻,她心中的那首《点绛唇》已悄然成形: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正堂内挂着书法一幅,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草书写成,龙飞凤舞,自成一派。虽然看到最后,发现书者将“秦皇汉武”写成了“秦皇汉玉”,却也丝毫没影响心情。这山林间,有这等古朴典雅之所,能品尝一回山泉煮鱼,小憩半晌,足也。
玉溪,这座滇中城市,群山对她的包围显得宽松一些,有扩张发展的余地。这里有赫赫有名的红塔集团,我每月收入的几百块雷打不动地上交到了这里。九龙池衰败了,至今无法忘记那里红鳟鱼。谈不上喜欢这里,但不会厌倦,这便足够。
在玉溪停留一夜,去看望那位亦师亦友的严老,可惜临时出现变故,相约的人没见到,却同他的下属畅饮一场。严老的下属姓方,同我是校友,师兄弟见面,自然分外亲热。酒喝得高了,才发现师兄是一位佛文化的痴迷者。自然少不得一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高论。当我在“顿悟成佛”的引导教诲中沉沉睡去时,依旧能感觉师兄那份意犹未尽。严老果然慧眼,知我这些年奔波无定、争强好胜、心境浑浊,特意安排了一场洗涤心灵的聚会。
我喜好佛,便要剃了三千烦恼丝,出家为僧?我钟爱道,便要换了道服,入观修行?我喜欢儒家思想,便要羽扇纶巾,之乎者也?其实我便是我,简简单单的凡夫俗子而已。
【玉溪-越南】
玉溪至越南,回去,虽然我本不愿意回去。但生活就是生活,无法也无须刻意抗拒。
天有些许的阴沉,一场雨酝酿半晌,密密匝匝地落了下来,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被迎面而来风推送,拖着长长的尾巴,蝌蚪一样向上爬行。降雨时间很短,急急地来,又急急忙忙地去了。刚刚湿了地面的落尘,一如那些拨款和捐助,对于大旱的西南地区,显得苍白无力。
过通海县,新蒙乡和下回村紧紧相依。老杨放慢车速,讲起二十年前这里发生的往事:新蒙乡是蒙古族聚居地,下回村是回族村,两个拥有强悍血统的民族,为了宅基地上的两块砖坯,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局部战争。云南多回民,下回村调兵遣将,以压倒性的力量,高歌猛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的蒙古人,派了代表至内蒙古搬救兵,居然上万的蒙古人自费买了火车票,准备浩浩荡荡开赴云南。最后是政府多方协调安抚,战火方得以消弭。只是双方惨重的伤亡,听来不禁长叹一声。但反而观之,这里迸发出的凝聚力,却值得我们深思。
燕子洞是建水县的著名景点,顾名思义,燕子聚集栖息的洞穴群。这里盛产燕窝,游客无需花费太多,便可以品尝美味的燕窝粥,或者购买成品燕窝。燕窝是燕子的唾液与绒羽等混合凝结所筑成的巢窝,对于燕窝,我的感觉等同于鱼翅,鲨鱼没了鳍,便失去生存的机会,而儿时在故乡,亲身体会,你若捣了燕窝,燕子将永不会再入你家门。
专家说:一碗鱼翅的营养,其实抵不上一碗米线,燕窝亦然。我喜欢和敬佩这样的专家,就算他只是在说谎。大理的蝴蝶泉已经没了蝴蝶,燕子洞呢?别让那些美丽的精灵,寻不到回家的路。
蒙自至河口,高速路150公里,21条隧道,29座桥。我一路细数下来,最后一身冷汗。至河口,中国西南面的道路至此到了尽头,路边耸立着一块巨石,镌刻着毛主[xi]的诗句:“天堑变通途”。书法略显潦草,老杨端详半日,读成了“天斩交通图”。一阵开怀大笑,倒也消减了不少离愁别恨,增添一些积极开朗。
回到越南,一切依旧,一切不能再依旧。
习惯于他乡是故乡,别再习惯于为了漂泊而漂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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