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陪领导喝完酒,还搓了几盘麻将,虽然带去的钱几乎输光,但从酒店走出来时,他红光闪闪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典着大肚子慢慢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道,经过自家楼下时还意犹未尽,又继续走。
走过商店,橱窗里穿着名牌服装,永远年轻的模特微笑着,他也笑了,还下意识地理了下他越来越光的头。经过电影院,里面正举行着晚会,歌声若隐若现,恰好让他捕捉到是县里最红的那个女歌手在唱。他在乡下教师时就听过她唱歌,那是送戏下乡,她唱了首宋祖英的歌,他惊为天人,第一次知道同是女人,声音可以那样不同。想到这他站下来听了一会,歌还没完他就笑了笑,然后迈起他保持得很好的绅士尺度的脚步……
十点了,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地上的落叶却显得多了起来,街两边的楼房在昏黄街灯的照映下,显得老态、沉闷、林甚至觉得整个小城此时是忧伤的。他就那样用绅士的步伐微笑着穿行在小城的忧伤里,如鱼得水。
他不忧伤,他只是有点疲劳,为了今天这顿饭昨晚他通宵未睡。现在,可以好好舒口气了,他真的就在一盏街灯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一舒出,他感觉疲劳下面蠢动的亢奋象阳萎男人突然感觉欲望的激流重新澎湃,就要奔涌而出。
烟盒里只剩一支烟,他抽出来架上红润润,夜色里依然可见油亮光泽的嘴唇。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他嘀咕着很潇洒地把烟盒往身后一抛。金黄色的烟盒象阳光在空中划了一笔,穿透小城的沉闷,落到地上,依然发不乱衣不脏,一副豪门高贵样。不知明天清晨,捡垃圾的人是否会对它的高贵肃然起敬?
空旷的大街适合用来作即兴演讲的舞台,可惜没有听众。妻子恰在这时打来电话,他打开手机就吼:没事打什么电话,就回了,煲好粥,等着。头发长见识短,他用力合起手机盖子,不屑地想起自己的女人。昨晚,她劝他不要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找领导。她还说:咱就公平竞争吧,输了也对得起良心。多少人瞅着这肥肉,公平竞争?
良心?他撇撇嘴角,如果讲良心,五年前他哪来进城的机会?他还在老家那破平房里咬着粉笔头,鞠躬尽瘁地培育祖国的花朵,在半人高的公厕外,憋着尿,听别人高歌长奏。讲良心,你还在坑上咬红薯干,为孩子几个钱的学费流马尿。
不识好歹!好心情给破坏了,林懊恼地折向家的方向。经过一条横巷口,他突然想起巷子里住着的老同学。心情又好了起来。这老同学读书时年年当三好学生,被学校保送去读工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钢铁厂没一年厂子就破产,实在找不到工作,只好包了间报刊亭卖书报,除去成本和管理费一个月挣几百元,够吃不够用,日子越过越往回走,拿他老婆的话是还不如回乡下种地,后来靠写点豆腐块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挣点烟钱,现在靠林的关系进了文联。
李铁成,叫出这名字,林觉得优越感就上升起来,象酒精作用下膨胀的身体。
想当初,他穿着蓝色工作服回到他们那条村时,受到多少仰慕?如果把村人,包括林那间学校的年轻女老师,那些个仰慕的眼光收起来,林想可以织上百个鸟窝,那些村里的女人都巴不得跃上那窝里,为他生蛋。
可如今——
风水轮流转。林拍拍发福的肚子,侧身转过巷子第三个弯,在楼底的小卖部里,要了包店里最贵的蓝壳红枚王,扔下钱就走。
厂子没倒闭的时候,林从乡下到城里去找过李铁成一次,记得当时烟瘾发作,李铁成给了他一包红枚。整整一包,这是林当时回去后的感慨。烟是白壳软装那种,在当时,是可以代表身份的,那枝鲜红的玫瑰,现在看着俗气,那时有点象革命的红袖章。
林记得那次回去后他把烟逐根拆开,把烟丝和自制的烟丝混着卷着吸,足足美了个把月。那次后林要到城里去的欲望更强了。
觉醒后的林抓住一次机会,用他女人的话是用不光彩的手段损来的,那时的林已从一名乡村教师彻底转变。到了城里,教了几年书,然后和宣传部的一个部长关系铁了,三级跳一样进了政府部门,主管文化。
五年时间,林完成他由一个乡下人到城里人的蜕变。用破茧成蝶形容也不为过。林有时会看着自己一身衣着想,我比城里人更象城里人。
进了政府部门后林去过几次李铁成家,每次都甩给他一两包烟,不是红中华,就是芙蓉王。反正烟也是别人孝敬他或宣传部长的,而他也是有收获的,李铁成写了这些年文章,头脑更活了,有时候林给他讲县里发展文化的精神,他都能作出一些很有启发性的评点,然后林把他的观点换张嘴脸就变成自己的,在领导面前没少得夸奖。有时林直接就把县里写文章、发言稿、甚至工作计划等任务下到李铁成头上,他觉得他是在帮助老同学,因为每次他都给比报社高几倍的稿酬。
人一生需要贵人扶持。林想,宣传部长是他的贵人,而他则是李铁成的贵人。特别是今年初他把李铁成安插到文联后,他觉得他简直可以以恩人或伯乐自居。
李铁成的家他想去就去,无须招呼,想走就走,踢翻凳子也不必回头扶一下的。
象今夜,他觉得他的成功,他的快乐需要人分享,而这个人非李铁成莫属。
李铁成的家亮着灯,整栋楼都亮着灯,但一眼就能找出他的家,因为他家面向巷子的是书房,书房里还用拉灯绳那种很原始的灯泡。
出土文物!林按想门铃,然后搂起迎出门的李铁成的肩膀大声嚷:老同学,有酒吗?
酒是有,自家浸的青梅酒怕不合你口味。
青梅酒,淡出水!不要了。林一摆手。很有点决策风云的样。
那来杯茶吧。李铁成拿出柜子里格专门为林准备的好茶泡了一壶,给林斟了杯递到他手里,然后转身拿起自己的茶杯续上水。杯里,已泡得肿胀变形的劣质茶叶象年老的印度妇女摆动不灵活的腰肢。
林早习惯了这些,心安理得地把茶杯移近饱满润泽的嘴唇,饮了一口,然后放下杯,身体往沙发背上一靠,半闭着眼睛,感受碧螺春的香味从舌尖传到喉咙,再卷回来,余香缭绕。
重新坐直身,林摸出那包蓝壳红枚王,抽出一支衔上嘴,把剩下的往桌上一扔:老同学近来在忙什么?
李铁成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火机给林点上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后,吸了一口后才答:还不是报纸。
林点点头:这文联的工作是我们部门主管,你可别以为就编一张报纸那么简单。
能编这份报纸我觉得就不错,毕竟纯文学的报纸咱县就这张。李铁成说。
有没想过升?林问。
李铁成刚好拿起茶壶给林续茶,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哪那么容易?
难者难,易者易!林扮高深。差点摇头摆脑起来,突然话锋一转,神秘地:知道我今晚和谁吃饭?
李铁成笑着不语。
林的脸上刚退去一点的红光再度返回,还大有再上一层楼的架势。他端起茶再喝了口才说:大领导,知道吗?主宰这次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职位的大领导。
今晚酒喝得多了点,林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完全忘了自己修炼出来的机关铁齿功夫。把这么重大的秘密泄露出来。虽然清醒时他也不觉得李铁成知道这消息有什么问题。只不过醒着时的他会谨慎点。
话已开了头,就捉不住缰了。林说得意气风发,口沫横飞。
末了,林拍拍李铁成的肩膀:好好干,以后大把世界!最后喝了一口茶把茶杯往李铁成的怀里一递,就走向门口。
林哥,那文化……李铁成来不及说完话,林那肥胖的身躯已没入楼下的街灯里
早上,领导传话叫到他办公室。林心底一喜:现在的领导真讲效率,这么快?看来昨晚那顿饭,那些钱输得太有意义!领导秘书可真是高人,他说的那句该出手时就出手可真他妈见效,今晚得好好请他一顿。他一边走,一边把已一丝不乱的头发再顺了顺,把口袋刚出门时才别上的金笔摆摆正,然后大踏步走向领导办公室。他想,他的步伐已提早适应那个新职位了。
林,你眼光非常独到,我还记得你推荐李铁成进文联时,说他是真姣龙能卧浅水,(林想,我本只想安插个手足好办事,没想成了资本)这次文化传播公司总经理一职我们决定聘任你(林激动地把手伸向领导)的好兄弟李铁成。另外文联的那张报纸李铁成一直放不下,他说没有合适的人接手他宁可不要总经理一职,我们通盘考虑,决定把这重任交给你,你把手上工作交接下。
李铁成!领导说出这名字,好象是用了魔法从林肚子里吸走一道气,他感觉身体直往下滑。
回家的路,林越走越觉得长,越走越累,感觉老了。商店橱窗里的模特笑得那么夸张仿佛在嘲笑林迟钝的步子,电影院门前很多人忙碌着,好象是在布置着下午文化传播公司剪彩典礼,歌声从院里传出,象针一下一下往深处戳着林的心……
横巷口,林百感交集,站了好一会,就掉头回家。
巷子里李铁成正捧着一怀的报纸走出来,象捧着初生的孩子,小心、虔诚、喜悦……
突然脚踢到一个什么东西,李铁成艰难地弯下腰。原来是个金黄色的烟盒,扁而肮脏。这种烟盒李铁成不陌生,因为林曾扔给他几盒,他吸完了妻子不舍得扔掉盒子,都收着摆在卧室,他曾笑她是在炫耀,她说在自个家里炫耀有什么关系?
可是眼前躺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的这只已不再漂亮和高贵,可以想象曾有无数双忙碌、匆忙的脚从它身上踏过。
你错把这当炫耀的舞台了,李铁成捡起烟盒轻轻丢入垃圾桶,抱着报纸急急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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